本想着利用回营轮休的时间休息一下,好容易和连队的人写完了战斗总结,又接到命令将这些被抓获的人和货物,全都送到高柳去。
这边已经清点完了数量,只需要以五十人押送就好。
庶俘芈带队,五日后抵达了高柳,一路上也没有危险。
等快到高柳城的时候,发现远处的道路上来了一群人,或是骑马或是乘车,离得虽远,却也能够看出来这是墨家的人。
同行的捅了一下庶俘芈道“怎么才夏天,家里就来人了?”
家里,说的是泗上那边。
每年秋天,墨家都会派一批人来,也会调动一些人回去,但现在才是夏天,不免有些奇怪。
庶俘芈正想说点玩笑话,不想一转头发现那群人里竟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嘴里那句玩笑话立刻憋了回去,和身旁人道“我姐姐好像在里面,我去看看……”
拨转马头,靠近了那群人后,盯着人群里一个侧坐在马背上的女子。
只是背着身子,穿着一身淡朴的靛青裙,和别的墨家女子的打扮差不多。可是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姐弟,就算是背影也能认得出来。
“姐!姐!”
让白星加快了速度,来到人群附近,高声叫嚷了几声,那女子回国头来,不是他姐姐庶君子还是谁?
庶君子笑靥如花,和旁边的人说了一声,朝着这边靠过来,打量着庶俘芈,笑道“都说换了水土会长高,你可没长。”
庶俘芈呲牙笑着,靠过去与姐姐并排,问道“姐,你怎么也来了?不是还在上学?”
他姐姐学习比他要好,属于在中学之后还能继续学下去的那批人,据说教授姐姐的,正是他们的小叔庶轻侯。
庶君子伸出手指往上面一指,笑道“我们来看星星。先安排一下住宿的事,晚上你有时间吗?”
庶俘芈点头道“成,晚上再说。姐,你这来了,我请你吃这里的羊肉,最好了。晚上我在这里的羊肉食铺等你,你一打听就知道。正好,我也有事,晚上再说。”
他刚要离开,姐姐伸手抓着他的衣衫道“等下。”
从鞍袋里摸出一条围巾,还有一双鹿皮的手套道“围巾是妈妈给你织的,都说这里冷。又给你买了副手套……”
庶俘芈接过围巾,哈哈大笑道“当然知道是妈妈织的,你哪会织布女工这些事?”
姐姐作势要打,庶俘芈下意识地向后一缩头,明明能躲过去,却舍不得躲,不想这一巴掌却没有扇下来,而是化为做姐姐的温柔,给他整了整衣领,说道“去吧,晚上再说。”
说完一提缰绳,侧坐在马背上转了个圈,匆匆回到队伍之中。
…………
傍晚,交割了这些事,告了个假,庶俘芈带着钱来到了高柳城最是出名的那家食铺。
食铺是高柳城最早的,也是最先使用铁锅等工具,还有辣椒之类调味品的地方。
开这家店的不是赵人,却是一家泗上人家,听说墨家在这里站住了脚,也知道这里屯兵,便看到了商机,为求得利,变卖了田产,随着第二批到高柳的墨者在这里开了一家食铺。
这几年着实是盆满钵溢,对于泗上口音的人本就亲近,也知道来的都是墨者,自有规矩管辖极为严苛不会不给钱,最是喜欢。
庶俘芈等了一会,门打开,姐姐施施然走过来,很自然地坐在了对面,这种坐着的规矩也是泗上先有的。
庶俘芈赶紧叫来店家,要了这店铺的几个特色的吃食。
一份煮羊肉,两份莜麦面,再要了一份有些昂贵的铁锅炒菜,还有一点酒。
“姐,家里都好?”
“好着呐。擒翳和归乡都在上学,爸爸妈妈都忙着村社的事。倒是你,这一走便没了音讯。”
庶俘芈想要说说自己又立下功勋的事,但还是先没说,问道“姐,你说你们来看星星,这是什么意思啊?”
庶君子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弟弟的鼻子,笑道“骗你的,看什么星星啊?说了你也不懂……”
庶俘芈嘁了一声,知道这话也不假。自家有个跟着适学习的小叔,学的那些东西据说连当年巨子都觉得晦涩,他就更不用说了。
于是问道“这几年你一直在学习,可怎么学到这里来了?莫不是……考核不过?”
他想到最坏的可能,姐姐立刻横眉道“怎么可能?”
说罢,从怀里摸出了一本小册子,上面印着一个墨者的标志,这都是可以刊行天下的东西。
摸出来后,庶君子的脸上露出了一股自豪而骄傲的神情,这小册子保存的极好,显然极为重视。
“这上面有我的名字呐!”
庶俘芈大惊,这样的小册子,若是能够留下名字,那可是件大事,急忙将那小册子夺过来,看了一眼,喃喃道“正弦表?”
他学过一点几何学,知道正弦是什么意思,翻开之后,扉页上写着一些话。
大致浏览一下,终于在下面的编纂名单里找到了小叔和姐姐的名字,在姐姐名字的后面,还很郑重地写了一个“女”。
打开翻了一下,都是一些让他有些眼晕的数字。他是因为几何学不够好才没有进炮兵科的,对于这些不明觉厉的数字充满了尊重。
可看了看这小册子,才不过几页,忍不住问道“你们这三年就做了这个?”
一听这话,庶君子忍不住道“什么叫就做了这个?叫小叔听到,非要打你不可。这本小册子,可是适特意颁布让做的。”
听到适的名字,庶俘芈尴尬地笑了笑,问道“小叔不是跟着适一直在学嘛?难不成他的学问还用你们这些学生做?”
说到这,庶君子仿佛想到了那一年多埋头在纸张和数字中的日子,下意识地摸了摸磨出了茧子的手指,叹了口气,不忍回忆。
有些东西,她和弟弟讲不明白,弟弟也真的难以理解这其中的过程。
她从小学上到中学,因为成绩好又继续学习,学完了几何九数之后,就赶上了这件事。
自己的小叔带头,她们其实学的并不深。加减乘除、开平方、开立方、简易几何……也就这些东西。
二十多个人,小叔带头,就做这个表。
最开始倒是简单,十八、三十、四十五、六十、七十二、九十……这些都知道,都是最简单的。
倍角、和、半角、三倍角这些定理,她们也学过,然后……她们就成为了人肉算筹。
小叔写下来算式,她们就拿着笔开始算。
各种开方、各种开方后的加减,算了半年多,成果显著,但也变得走投无路。
借助和、差公式,借助半角、倍角公式,借助由勾股数推出的正弦方加余弦方等于一之类的东西,从三十半到十五,从十八减十五算到三,再从三算到六、再从十八半算到九……
取小数点后五位,半年多的时间,她们这些人每天一醒来就在纸上算开方,闭上眼睛都是“将被开方数的整数部分从个位起向左每隔两位划为一段,用撇号分开”这样的口诀。
可算了半年,只能算出来三、六、九、十二、十五……所有三的倍数都写出来了精确到小数点后七位的值。
可是也就到此为止了。
想要算一二,就必须要先知道一,可这个一,就让人为难了。
办法倒是想了一堆。
什么五的三倍是十五、六的三倍是十八、六减五便是一。
什么一的三倍就是三,直接将三算出来再算一就行。
然而算了半天,所有能够想出来的办法,都指向一个问题解一元三次方程。
没人会。
她们这些跟着学了许多年的人,倒是会解一元二次方程,可一元三次方程谁都没学过,而且完全找不到解的头绪。
当时带头的庶轻侯与那二十多个人便发了狠,说要绞尽脑汁弄出来解三次方程的问题,这样任何角的正弦计算就都可以算出来了。
可是闷头想了一个多月,适某一日过来讲课,这二十多人便把这事说出来,适却苦笑一声告诉这些人……
“一个月就想解出来?你们若是花上一百年能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只怕那些天地宇宙间的许多秘密便都能算出来了。不要想这个了,用别的办法吧,用和理,有时候未必一致。理一定能解释用,但用未必非要用理。”
“谁能解出来一元三次方程,可以领金千镒,发最高级的奖章,只怕日后青史留名万年也非难事……”
这些人不知道这里面到底牵扯到多少问题,很多人将这个问题装在心底,便又换了个“用”而非“理”的思路。
于是从三半到一点五,又从一点五半到零点七五。从九半到四点五,从四点五半到二点二五,又从二点二五半到一点一二五。
最后再把三分三度的算式列出来,从零点七五的正弦到一点一二五之间的正弦取值,从第三位开始一点点地试。
如第四位取九,再取八,若是都大,那么就取七……直到算到第四位应该是在四和五之间,然后再取四,算第五位……
这纯属就是一种类似于穷举法的手段,靠着简单的加减乘数,愣生生算到了第五位,算出来一度的正弦是零点零一七四五。
因为这涉及到之前的数需要更加准确,所以之前的三、九等度数又需要继续以开放向后多算几位,这样的工作量更大。
一个简单的零点零一七五,这二十多人足足算了将近一年,算得很多人都能达到看到一个数嘴里嘟囔几句就能开平方的地步。
用庶君子自嘲的话,他们这些人,就是小叔的人肉算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