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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前所未有谓之怪(中)

    贩薪者看到儿子手中的玉米饼,一股邪火莫名地发出,骂道“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家里有粮食是吧?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外面的那堆柴若是被人用了,这几个月就白忙了!”

    跛足的儿子哼了一声道“真要拿早拿了。人家在济水连大夫的六万大军都打败了,拿你一点东西,你还能拦住不成?”

    贩薪者知道是这么个理儿,外面的那些人真的要是拿了,自己也真的没有任何的办法。

    接过玉米饼,小声道“你在这看着。”

    跛足的儿子苦笑道“爹,你莫不是被吓傻了?我这腿都断了,我看着有什么用?莫说大军要拿,就是别人要取,我也追不上啊。”

    贩薪者怒道“你才傻!他们若是取,谁也拦不住。我就怕他们拉人去运辎重,你断了腿,他们总不能把你也拉上。真要是不行,明天我得把咱家的马蹄甲弄劈了,虽说心疼,将来影响干活,可总比被人拉走要强。”

    跛足的儿子点点头,这样的事如今城中的许多人都轻车熟就,还有人专门兜售一些让马腹泻的草药,就为了逃避军役劳役。

    还有人专门砍掉了自己的大脚趾,那样的话走路很不稳当,这样也可以不用服劳役军役。

    他回去草草吃了几口饭,将家中存下的一些粮食仔细藏好,拿着一块石头在自家的马旁边逡巡了许久,盯着马蹄子角质的部分,终究还是没舍得。

    心想,说不准墨家的义师真的不一样,真的像是那些传闻一样呢。

    可转念一想,心说天下的乌鸦一般黑,虎狼还有不吃肉的?只怕还是不行。

    这家中唯一的依靠就是这匹马,真要是砸了马蹄角,少不得两三个月不能拉车。

    那马匹如何知道知道主人的忧心,依旧在那里安静地吃着草,看到主人在旁边,绕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子蹭着主人的手背。

    贩薪者心里一软,手里的石头落在了地上,心道明日再说吧。

    他这一夜在麦草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总是幻听到外面有人在抢自己的那堆柴,醒来后出去转了一圈,就看到远处篝火通明。

    他吓了一跳,赶紧喊了两声儿子的名字,却不见回答,心里更急,匆匆跑过去一看,发现原来儿子竟是在草垛那里睡着了。

    外面的薪柴一点不少,远处还能听到一些歌声,贩薪者心里终于有些信了几分,心道“他们也不是没看到我的这堆柴,难不成真的是与民秋毫无犯?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鱼儿不用喝水、人不用拉屎吃饭、夏天里下雪这样的事儿啊。”

    心中总算了放了心,之前积攒的睡意登时袭来。

    早晨露水扑在脸上,他猛然惊醒,赶紧看了看外面的柴草垛,这才松了口气。

    旁边的邻居胆子大一些,已经在外面做事,他也大着胆子走出了家门。

    不过他却不是正常走出去的,而是一瘸一拐的。

    他的腿什么毛病都没有,当年就是靠这一双腿推着薪柴把自家的墨车变成了马车。

    只是儿子跛足已久,整日相见,也学了个七八分,一瘸一拐地走出门,这样至少不用被人拉走服劳役或是当辎重兵。

    只可惜当初大夫征召的时候,邻里四方都知道他不是跛足,他又舍不得砍下自己脚趾不然以后家里的活便没人做。

    想到这,心里不免有些后悔,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亲手把大儿子的腿砸断,那也好过死在外面。

    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外面,就看到集市附近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集市市井之间,本就是墨家渗透的重灾区,从事木匠、铁匠的这些人,真有一天诸侯清除墨者全部杀头的时候,隔一个砍一个准有漏网之鱼。

    这些手工业者们和墨家的关系更近一些,早早就知道墨家的制度政策,也不惧怕什么,就在集市上兜售一些货物。

    远处聚集了一堆人,一个本地的木匠正在那念叨着什么,这木匠就是城中最早做墨车的那个,贩薪者的第一辆墨车还是找的这个木匠做的。

    他跛着腿走到了人群之中,就听那木匠说道“墨家说了,一辆车、一匹马、还有人,都算工钱。给铜钱……”

    旁边围着不少邻里,跛足的人便问道“这是干什么呢?”

    那邻人笑道“墨家当真是与民秋毫无犯。这不是,要去北济水运粮,两日往返,给足了钱。不要钱的话,给棉布也行,或是别的。这不少人咱们都认得,他们还能骗咱们不成?”

    “你不是正有匹马有车?还不趁此去赚上许多钱?”

    邻人的声音不算大,可贩薪者却猛然摆手,喝道“小点声,小点声!”

    他回头看了几眼在旁边维持秩序的义师士卒,发现他们好像听不太懂,这才放心,心道“我也不去赚这几个钱,可别被骗了到时候马也没了……”

    基于历史和以往认知的不信任,贩薪者也略微觉得墨家这些人确实有些古怪手中有兵刃,直接抢便是,又何必要骗?

    他年轻的时候也曾服役过,哪个诸侯王公的军队出征,不是掠夺乡众,将田间的麦子粟米都直接收割吃掉。

    他虽然心中怀疑墨家实在诱骗自己的马,可这年月能看到一支有兵刃却不直接抢的军队,已然是大为古怪。

    心中难免好奇,好奇之余便多听了一阵,有个会流利地说齐语的人过一会又在讲一些浅显易懂的道理,听的他连连称是,心道可不就是这么个道理,这么一看,墨家这些人若是能做到,那可真的像是他们所说的那样了。

    诶,那样的话,那可就好了呀!

    他这样想着,却觉得不太现实,天下人无分老幼贵贱这样的话,他其实真的不怎么在乎,所以很难理解那些诸如鞋匠、木匠、陶匠等人缘何会阵阵欢呼。

    不过那些民之物不得私征、民之私产不可随意动之类的话,倒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于是不免想到,若是有朝一日天下真的这样了,那么当年自己那头牲畜就不会被征为丘甲赋,莫说给钱,就是个牛角都没看到。你说哪怕剩个牛角给自己,自己还能卖给那些做弓扳指的,也能换两斤粟米……

    听的渐渐入了迷,不知不觉已经是下午,那些话仿佛能让人吃饱一样,他自己都忘了自己饿了。

    将要走的时候,一个穿着古怪戎装、会说齐语的墨者跟他打了声招呼,说道“乡亲,我听说你家有马车?如今也没什么事,怎么不去运粮?一来一回不过两日,马算一分钱、车算一分钱、人再算一分钱。”

    那人说了一个数字,贩薪者暗暗咂舌,心道“这可是比我去砍两日的柴赚的要多。”

    惊奇之余,他便陪着笑脸道“我家里确实有匹老马,可是昨日不巧伤了蹄角。我给它看看吧,这畜生照着我的腿就是一下,你看我这路都走不了……”

    “哎呀,这钱我是真想赚啊。要不是我的马伤了,要不是我的腿被畜生踢了,我可一定去。那马如今在窝里趴着,哪里站得起来?”

    那墨者哦了一声说道“那你的腿没事吧?军中有医者,那可是长桑君的弟子,长桑君你听过吧?明日就在城中义诊,你若是有什么病症,明日不妨去看看。军中常有跌打损伤、骨折骨断之事,长桑君的弟子们颇有一套,又不收你们的钱……”

    贩薪者连连称谢,心中却道“我的腿好着呢。我才不去呢,若是去了,岂不是被看出来了?”

    等回到家,老妻和儿子都在嘟囔,说道“我们可是听说,人家出一马一车一人,可是给不少钱。还可以给铁、给棉布,或是给粮食。你说现在又做不得事,你却不去……那邻家黑臀可是要去的,那边先给了一半的钱……”

    贩薪者哼声道“今日笑,明日有他们哭的时候。你见过不吃屎的狗?若没见过,这天下哪有不征民夫的大军?”

    “我跟你们说,这种事,别冲在前。墨家真要是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那自然好,我也欢喜。可若不是呢?”

    “他们是好的,那我就算今日骗了他们,好人能惩罚我吗?到时候我还不是可以去运粮?”

    “他们若是坏的,等他们那些人回来便知。”

    “今日他们说什么利天下就是利自己,嘿,利天下让他们去,利自己让我来。”

    又说了几句“高瞻远瞩”的话,吃了些饭,夜里睡的便比昨日要踏实的多。

    次日一早,外面驻扎的那些义师士卒早早起来,很快附近就盖起来一些泥土搭建的小房,略一打听说是厕所,又说义师军中扎营的时候连去哪里拉屎撒尿都有规矩。

    下午城中又聚集了一些人,听说一些墨者正在讲怎么种庄稼,怎么用粪堆肥,怎么刮硝,又说只要刮下来硝熬煮好了,便有商人收购。

    城中许多人都去听,尤其是讲到怎么种庄稼的时候,宣讲那人口若涛涛之水,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一副老农夫的模样,将种植稼穑之事讲得头头是道,叫人心服口服。

    后又听说,这人原来就是齐人,论起来还是田氏一支。

    这就更叫贩薪者看不透,倒不是看不透田氏一支怎么还去在墨家做事帮着来打齐国此时哪有什么国族的概念,贵族之间的争斗实属寻常,今日归齐明日归赵后日归鲁,变的只是征收军赋劳役缴纳地租的大夫,有时候甚至连征收赋税的乡里人都没变。

    他看不透的是,那些以为稼穑为下贱事的贵族君子们,怎么会在泗上做农事?

    及至傍晚,城外又来了一支军队,看来是后续的部队,也在集市外的空地上宿营休息。

    随着这支军队的到来,那些已经习惯了义师存在的小商贩们便开始在附近兜售一些吃食,也有军中的人专门来找本地的一些人,用铜或是黄金直接买粮食、蔬菜、羊犬之类。

    依旧是秋毫无犯、平买平卖。

    看到这一切,昨日还觉得自己高瞻远瞩的贩薪者,心里面已然有些后悔,心说难不成这天下,真有不吃屎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