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犹疑,保龄候看着甄其姚,心情复杂。
此前说过,借国库银子可以,若是还,却是要好生掂量掂量的。
毕竟整个大宣朝,只要是浸淫官场多年的,基本身上都挂着账。
所以,户部尚书便也不例外。
甄其姚当然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意思。
所以下午他去户部的时候,也是犹疑了好久才开口。毕竟事关重大,他也怕遇到什么阻碍或者黑手。
可是出乎意料的,原本以他的身份根本不够格见到户部尚书。
甄家今时不比往日,即便是抬出甄应嘉的名头,也不见得有人买账。
所以甄其姚原本是准备老老实实和小鬼好生纠缠一番,不耐等小吏将事情一回禀,竟然立马就受到了户部尚书的接见,而且不仅于此,甄其姚现在都还记得,户部尚书问清楚他去意后脸上的神情。
“他似乎看到我很意外,但又不意外,不仅顺顺遂遂的将这五十万欠款归库,还问了不少奇奇怪怪的问题。”
将下午的事情详细跟贾琏等人讲一遍,甄其姚眉头微皱。
“尚书大人问我什么陛下这次是不是动真格的,什么是不是秦魏两家什么的。”
而且更主要的是,以户部尚书的地位,能够过问这件事,甄其姚都已经觉得十分荣幸了。但奇怪的就是,这户部尚书不仅对这件事给予了高度关注,甚至在对待甄其姚的态度上,也是异常客气,甚至是恭敬。
高度关注这个甄其姚还能理解,但态度却是让甄其姚觉得实在诡异。
毕竟国债这件事够敏感,就算是为了自身,户部尚书看重一些无可厚非。
可如今甄家这样的尴尬地位,甄其姚又比不得贾琏,身上到如今都才只有一个五品同知的虚衔,实在没什么能够让他态度如此的。
一五一十的将事情经过都告诉贾琏,甄其姚自问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
贾琏倒是不曾想还有这样一出,闻言也甚是觉得惊奇。
史家两位侯爷更是惊讶不已,两个人仔细看这甄其姚,虽说面容尚且算是俊秀,但也实在是看不出什么能够让户部尚书如此的缘由。
左右踱步,贾琏看看外头夜色,心里突然想到了皇帝。
刚甄其姚说过,事后户部尚书是问过皇帝什么的,那么结合此前贾琏所知道的,贾琏心里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想。
也许自己一直担忧的那件事,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发生了。
此前说过,皇帝对于世家一道一直耿耿于怀,而从此前皇帝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态度,贾琏能够清晰的感觉到,老皇帝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已经开始着手为新君继位清道。
而其中最刻不容缓的,也就是这些世家毒瘤了。
京都八大家浸淫京都数百年,家人遍布大宣,虽说如今八大家只余五家,但皇帝清楚。
这几次的事情之所以顺利,无非是因为世家不团结。
几百年的富贵日子,已经将他们心里最初的雄心壮志磨灭,变得贪生怕死,畏畏缩缩。
老皇帝在的时候自然不怕,这些世家虽然心里有着自己的小九九,却是并不敢轻举妄动。
可若是新帝登基,那就不一样了。
到时候朝政尚未稳定,又有外外敌觊觎,世家吃了老皇帝的亏,为了生存,趁着新帝根基尚未稳固的时候做些什么手脚,这大宣天下,怕是都要变了。
所以两相结合,贾琏心里大致对户部尚书此次为何是这种态度有了底。
国库空虚,虽说盐田晒盐法的普及,让国库压力减缓,但毕竟僧多肉少。加上又有世家这层关系,老皇帝想要发难,从国债入手,无疑是最快速的方法。
所以贾琏不妨大胆猜测,虽说外头现在还没有一点儿风声,但也许皇帝和户部尚书,已经谈论个这个问题。
就算没有谈论过,皇帝应当也是从某种途径将国债的事情放了出来。
所以户部尚书这次的表现,兴许是因为以为甄其姚是皇帝请来的托,这样的人物不好明着说明身份,但所要做的,就是一个带头作用。
就像立竿见影那般,第一个还国债的人,皇帝那里也许还会有奖励,这样督促众人还账,世家若是都还了,国库充盈起来,新帝手上有了钱,底气也足。
若是这些人不知好歹想要赖账,那他也就更满意了。
直接抄家将人捉拿归案,整个家产都成朝廷的。
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刚好这次贾琏请史家两位侯爷来也是为了此事,便干脆当着甄其姚的面,将自己推测的结果讲了出来。
“如今甄家已经去打了头阵,结果两位世伯也看到了,尚书大人上位的时候为了安抚人心,听闻也是借了不少欠款,可是如今他不仅没有阻碍其姚兄弟还款,甚至还是这样的神色,其中深意可见一斑。”
史家虽说家产不甚丰厚,但贾琏其实对于这两位侯爷,还是十分尊敬的。
从前林如海在的时候,也常常在贾琏面前夸耀这两个。
要说以侯爷的身份,史家想要发财,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事实上,史家虽然连过日子都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但是下属孝敬上司这种事情,却是从来没有发生过。
而且不仅于此,外地官员上京的那些孝敬,他们也是一概不取。
这样一来,史家的开销便全部只能仪仗史家两位后也得俸禄。
倒不是说旗下没有产业,只是当初史太君,也就是贾琏的奶奶,贾母出嫁的时候,因为当初是贾母一手将史家两位侯爷拉扯大的,加上当初史老太君是家中唯一的女儿,所以嫁妆就带得十分丰厚,只差将整个史家搬空的那种。
所以这样的情况下,史家侯爷还能做到如此清廉,贾琏还是很佩服的。
可是国库这种事情,史家红楼中的结局摆在那儿,史家少有作奸犯科的事儿,最后依旧落得个抄家灭族,除了国债,贾琏实在想不到其他。
叹一口气,忠靖候史鼎闻言朝贾琏苦涩一笑,显得有些无奈。
“贤侄,你们荣国府家大业大,自然不将此事放在心里,可是我们不一样。”
“是啊琏哥儿,就算如你所说,我们家又能如何呢?”
保龄候跟着开口,语气里满是惆怅。
史家的资产若是放在平头百姓家,甚至商户里头,其实都算是上等的。
可是史家就是史家,史家是官家。
几辈子累及下来的人情往来,史家自己勒紧裤腰带不要紧,打点这些关系上,却是不遗余力的。
这是官家立足的根本。
而现在史家日子本来就过得捉襟见肘的,过年过节还要准备各家节礼年礼的,红白喜事的,一年到头光这些就让他们手忙脚乱头皮发麻,又哪里顾得上什么国库不国库的。
有些尴尬,对于两个长辈这样直白的开口,贾琏有些不适应。
其实贾家在贾琏没有来之前,比史家也好不到哪儿去,也就是这几年的功夫,贾琏凭着后世的经商理念以及层出不穷的创意,所以赚了不少银子。
可是也仅此而已。
原先贾琏倒也想赚一个盆满钵满富可敌国的,可惜身在仕途,官场的尔虞我诈已经让他自顾不暇,贾家现存的这些,还是他利用空余时候想出来的。
可是这些据贾琏估计,基本也只够应付贾家自己的,便是贾琏存了想要伸手帮史家一把的心,却也是有心无力。
“不怕两位伯父多想,其实晚辈为府上想过这个问题。”
缓声开口,贾琏看众人一眼。
“在晚辈看来,不管是其姚兄弟府上,还是我们府上,亦或者两位伯父府上。
当初这比银子可不是咱们自个儿用了。
当然了,天地君亲师,这种事那位非要计较,咱们也没地儿说理,但公道自在人心,所以晚辈猜测,府上不如于甄家一样,慢慢来。”
这打的是细水长流的意思。
就算是如今看起来风光无限的贾家,都已经算不得世家,史家甄家更是谈不上。
皇帝的眼中钉是八大世家,他们这样的顶多是个附带。
或者红楼中,就是个杀鸡儆猴的鸡。
所以贾琏想着,他们只要流露出极为重视国债,并且已经在竭尽全力去还的意思。
皇帝应当不至于赶尽杀绝。
只是这个话若是真要出口,就有议论皇家的意思了,所以不好开口。
只是却并不妨碍各人脑补,毕竟大家都不是蠢的。
用晚膳的时候,贾赦也没有要出来见客的意思。
贾赦的孝期还没过,说起来也的确不适合出席这样的场合,也就没人在意。
等将三个人送走,贾琏让人先去贾赦屋子看了,贾赦刑氏还没歇息,这才过去将事情详情跟贾赦讲了讲。
晚膳前才得出的结论,就算贾府有这个资本也好,为了不惹人瞩目,主要也是考虑到甄家和史家,贾琏最后决定,不一次性将欠款还清。
这样和甄家史家一样的方式,分期还款,只是可以稍微减少次数,这样也算两全其美。
贾家红楼中的贾家已然不是一个层次,自己如今也是贴上了太子党的标签,所以贾琏估摸着,就算自己没有一次性付清,皇帝应当也不会拿他开刀。
于是就这样定下来,贾琏第二日上朝,朝堂上,果真如贾琏所料,关于国库欠款的事情,甄家被狠狠夸了一番。
“如今外敌不断,眼看就要入冬,平安洲那边一直不得消停,甄家还来的这些银子虽然杯水车薪,但好歹心意到了。”
尽管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但皇帝已经坚持着,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些。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的身子已经越来越挺不住,也该甄家运气好,原本皇帝是准备就这几日发驿报,要金陵知府将甄家捉拿归案来着。
国库的事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他的时间不多,其他什么缓兵之计什么的,他已经顾不得这么多。
皇帝都已经开口,底下的人自然不敢反驳,老皇帝如今虽然也想要这些人还钱,但更多的是想要借这次的事情,要师出有名,然后找世家的秽气。
这些世家,因为太子是皇帝亲自挑选出来的缘故,加上心性又格外强硬,所以对这个储君并不十分支持。
世家在京都盘踞多年,老皇帝想要将这些人一网打尽,这是不可能的。
除非老皇帝豁出去了,丝毫不顾及百姓。
毕竟如今虽说兵权已经收回来三分之一,但只要皇帝不敢保证将事情做得密不透风,一丁点儿的风声都不传出去,那彻底铲除世家这件事,就不可能进行。
因为只要皇帝敢动手,那边陲兵马,必然就会发生动乱。
那么明明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皇帝为什么还要如此呢?
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是为了太子。
既然不能一击毙命,一网打尽,那么老皇帝在这仅有的时间能够做的,就是征服他们。
让他们臣服。
这个臣服当然也不是对着老皇帝,而是对太子。
年纪大了,老皇帝原本对明君的执念也消耗殆尽,如今他临死之前最能为太子做的,就是为他打造一个良好的就任环境。
而什么才叫好的就任环境呢?
臣服太子。
所有人,或者有权有势说得上话的人,臣服于他。
所以老皇帝的决定,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将世家以及权臣狠狠收拾一番,狠到让这些人生命安全保证的同时,又要让这些人度日如年,难受异常。
这样等将来他死了,太子,应该是新帝用大赦天下这个借口,将这些原本应该坐牢狱之灾的朝臣救出来。
然后许以高位也行,或者官复原位,再行鼓励也罢。
太子作为一个将他们从泥坑里头拉出来的人,自然对太子肝脑涂地。
这样一来,这些人对太子也就感激,从而臣服。
毕竟,太子是救他们于危难的人。
贾琏当然不明白这些,眼观眼,鼻观鼻规规矩矩站着,贾琏静静听着老皇帝的长篇大论。
“甄家什么样的情况,相信不用朕细说,众爱卿也是知晓的。
可即便如此,甄家在朝廷于危难的时候,依旧毫不畏惧的站了出来,这就是一种态度,让朕欣赏的态度。”
很不要脸的夸赞,贾琏无语得很。贾琏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