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杨文理、“翻译家”周柏润、“电塔”任川鳞,迷途者商会的三位负责人碰了面,稍作寒暄,讨论起编纂指南的事宜。
这场久别重逢自然是约定过的。每年深秋,忙碌的收获即将结束的时候,如果没出什么意外,他们都会趁着唯一的闲暇聚一次。于私,是见见朋友;于公,则是对当年的总结,也规划来年的目标。
“穿越指南,我们聊过一点。”杨回头检查一眼瓦罐,又对上两人的视线,“尽管处境仍然艰难,迷途者还是勉强站住了脚跟。至少,在‘火山半岛’的风啸国,我们谋得了生存、乃至生活的空间。”
“狭窄的空间。”
任点了点头,托着下巴补上一句;周默默听着,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司令起身摆开三只陶土茶盏,继续往下分析:
“没错,狭窄。如果将这颗星球比作一套复杂的茶具,‘人类世界’就是其中一只茶盏;把这只‘茶盏’摔碎,风啸国就是其中一枚‘碎片’。我们正躲在这枚‘碎片’的裂纹里。
“风啸国面积狭窄,尽管平原地区压埋了丰富的火山灰,承载的人口还是明显低于半岛外相对宽阔的国家;但它占据着优良的海港,从渔业、工商业弥补了一定差距,没有沦落到寂寂无名的行列。
“换句话说,风啸国农业人口不足、实力偏弱,但贸易繁荣。
“这正是迷途者谋得空间的原因。实力偏弱,所以专注于海港,对农业地区的控制可谓聊胜于无;贸易繁荣,所以对外来文化的态度比较宽容。它是一枚细小、光滑的碎片。
“至于面积宽阔的国家,例如,西侧的峦烟国——河流遍布、土壤肥沃,对缔结盟约的邻国尚且满怀敌意,更别提我们这些‘外来的侵略者’了。从柏润先前翻译的材料判断,我们会被宽阔、粗糙的碎片划伤的。
“换句话说,没有捷径。
“终极目标遥遥无期,现阶段,我们有两项关键任务:使当地居民接纳商会,以及,尝试救援其他迷途者。前者似乎并不顺利,当然,后者也遇到了麻烦。
“商会缺人,希望通过救援补充,但救援本身就是一项繁重的任务。救援对象姑且分为两类:被迫融入社会的,以及,尚未融入社会的。
“被迫融入社会的,他们需要医生的照顾,尤其是心理辅导;尚未融入社会的,在荒野挣扎了一段时间的,他们的身体状况也不容乐观,还必须补充对所处世界的认识。我们没有多少专业的医生,更没有组织夜校的余裕。
“所以,需要编纂指南,姑且能免去‘夜校’的麻烦。
“腹稿打完了吗,柏润?谈谈专业人士的见解?”
分析告一段落,司令冲翻译家眨了眨眼。翻译家习惯性叹一口气,戴上了眼镜;他确实斟酌着词句,斟酌着如何言简意赅地总结分会的工作:
“使当地居民接纳商会,的确不顺利。瀚宇港春初的市民会议,我代表商会递交了三份提案。提案的内容是我们去年敲定的:尝试设立禁渔期、调整相应法令,避免对渔业资源的破坏;提倡使用煤炭,缓解过度采伐导致的木材短缺问题;修建铁轨,便于内陆各地向城市运输煤炭等物资。
“渔民的抗议非常激烈,他们不信任议会;至于煤炭,贫困的市民摇摆不定,富裕的则认为煤烟是剧毒的,要求全面禁止。铁轨,这牵扯到对特殊物资的专营权,我们去年讨论的时候就没抱什么期待;果然,石沉大海,没掀起一点波澜。
“最终,出于安全考虑,我撤回了提案。唉。”
他又叹了口气,有些沮丧,像翻白的鱼。电塔捻着零星的胡茬,咬咬嘴唇,恢复了惯常的平和;司令停顿片刻,解开茶叶袋,往每只盏里各捏了一撮。
“前两项提案,我们修改了十几遍,内容非常温和,反对却甚过以往。
“渔民不信任议会。他们认为禁渔期就是权贵独占渔场的借口——相应的管理员当然会制止他们捕捞,但可能对权贵网开一面。合理的担忧。
“贫困的市民摇摆不定。他们认为自己的态度无足轻重,对决议的影响微乎其微。事实的确如此。急缺木材的船坞派出代表,替他们据理力争了一回。
“唉。以往的提案,处理马粪、调整灯塔结构之类,既没有牵扯到议会名誉,也没有损害某些角色的利益。我们走得太远了,或许,已经引起戒备了。
“翻译各式材料的工作,还是我负责的。赞助人愿意维持合作关系,私人图书馆会继续开放;编纂指南,需要向她说明,应该没问题。
“但编纂一本详实可靠、通俗易懂的指南是一项艰难的工程,仅凭我,可能耗费数年的时间,还会影响翻译工作。我认为,应该建立临时的编辑部,保证工程顺利推进。
“我需要帮手,具备一定科学素养、文学造诣的帮手。
“我知道,商会缺人,这种水平的成员已经被迫独当一面,承担了关键职务。抽调他们离开岗位将加重剩余成员的压力。
“所以,我认为,瀚宇港分会可以暂时放弃部分工作,降低影响、避免冲突,由其中符合要求的成员建立编辑部,负责编纂工作。如何?”
翻译家摘下眼镜,揣回了衣兜。
听上去不错,似乎是目前的最优解。
“反对。”落座后只开过一次口的任先生摇了摇头,“我们无权放弃任何工作。周先生,你很清楚,商会成员靠血泪夺取‘阵地’,再依托这些‘阵地’筹措各项任务的资金;它既是过去的凝结,也是未来的保证。你不该硬撑。”
“柏润,我们了解你的性格。你不准备转让翻译工作,是担心接替者出纰漏;这么倔强的家伙,会把编纂指南的任务留给同事?你没打算放弃阵地,只是搪塞我们,然后独自挑起全部责任。哦,水热了,喝茶,喝茶。”
司令捋了捋短发,抽出一只长柄瓢,向每人面前的盏里添了半瓢热水,俯下身塞紧火炉底部的通风口,盖上盖,由着炉火缺氧熄灭。少许残留的煤烟起伏着,与无色的水蒸气彼此交融,引出一抹对近现代的追念。
“唉。”翻译家盯着茶叶来回飘荡,“瞒不了你们。”
“你确实得调整,柏润。”他吹了吹水面,激起一圈波纹,“以往讨论的时候,你总是旁征博引、慷慨激昂,听你阐述观点完全是一种娱乐。呵,这次‘茶盏’的比喻就是模仿你的。还有你,川鳞;‘既是过去的凝结,也是未来的保证’,这句模仿出精髓了。”
略显驼背的电塔挠了挠后颈,笑了,笑得很腼腆,与高瘦的身躯格格不入。翻译家揉揉右肩,五味杂陈,控制不住表情了;得到如此坦诚的认可,他有些恍惚。
“留下住几天?当然,送客会还得办,是今早拾掇的羊肉。川鳞,我托你准备的精盐没忘吧?可惜,我们负担不起香料。”
司令抿一口茶,又吹了吹;总能处变不惊地应对内忧外患,这是他担任总会会长的原因之一。翻译家缓了缓,拖来手提箱,取出一只方木盒,推到了桌面中央。
“杨先生,赞助人给你的礼物。”
“哦,莫非是香料?”
“红茶。似乎很名贵。”
“怎么不早拿出来?”他急切地掀开盒盖,处变不惊的魄力垮了下去,“哎,我还用便宜货招待你们。都把水倒了吧。”
“我又品不明白,你留着吧。任先生,你呢?”
高瘦的电塔更腼腆了:
“我习惯喝啤酒。”
“啧,明年不请你们了。”司令撇了撇嘴,“柏润,分会事宜由你决定,如果能腾出一两名成员协助你……唔,由你决定。至于额外的帮手,我会想办法的。”
“是‘我们’,我们会想办法的。”
三位负责人不约而同地举起茶盏,煞有介事地碰了碰。于公,他们是商会的领袖、精诚合作的同事;于私,他们是朋友。
“川鳞,该你了。白漠城分会情况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