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满日旭旭腾起,整座流云观如塑金身,笼罩于万丈霞光之中,蔚为奇观。流云日升是伏牛山四大奇景之一,山顶常年云遮雾绕,日出胜景尤为难得。远近香客游人大多抢在天亮前登山,一睹为快,再者方便抢烧头柱香,讨个彩头。
杨临安第一天就赶上了。
俞非侠特意交代鱼激流领着他在伏牛山弈天宗三峰转一转看一看,但杨临安打定主意,独秀峰的散龙观可以去,峨眉峰打死不去,山上寒气重,自己初来乍到,逛完了独秀峰不定水土不服闹肚子。和师叔师姐们比起来,还是小命金贵。好不容易在将军府的床上死里翻生,要是挂在了伏牛山那才冤枉。
大宗门果然有大气派。
太清宫外,留在山上的弈天宗年轻弟子几乎到齐,正在青石广场上列阵打拳。
一众弟子不论辈分长幼齐整随意的站成几列,领头的居然是清心侄徒孙。他稚气未脱的脸上神情淡然,一招一式似模似样。
不少香客游人在一旁好奇的围观,胆大的直接参与其中,现炒现学一起打起拳来。
杨临安站在鱼激流身后,照葫芦画瓢,眼鼻相观,耍了几式觉着还不如清心的架势,直接拉倒。
“四师兄,这套拳法有啥讲究?”
鱼激流道:“也没什么说法,是老祖宗留下来一套健身养性的五禽拳,山上人人会打。小师弟有兴趣?回头让清心教你。”
杨临安笑道:“健身养性就算了。”
鱼激流好奇道:“你想学什么样的拳法?”
杨临安道:“当然是高明……嗯霸道的拳法。”
鱼激流扫他一眼道:“有是有,高明霸道的杀人技法,小师弟何必舍近求远?”
轮到杨临安好奇了,“啥意思?咱掌教师父会?”
五禽拳打完,流云观弟子各忙各,青石广场上顿时热闹了起来。
鱼激流讶道:“你真不知道?”
杨临安哂道:“那老……师父藏得深。”老孙头差点脱口而出。
鱼激流摇头笑道:“我说的不是咱师父,看来你真不知道。”
杨临安道:“你说的是象州?将军府?”
“吴青梅……”
杨临安苦笑道:“吴叔枪耍得好,我爹发话不让我习武,象州谁敢教我?”
鱼激流揶揄道:“早就听说小师弟大名,近水楼台,我还以为小师弟藏得深呢。侯爷不让你染指武道,伏牛山远是远点,好像也不大合适公然和侯爷唱反调啊?师父说咱还指着侯爷的香火钱呢。”
杨临安微微一怔,咋把这茬忘了,老孙头既然卖老杨面子,指望老孙头传授自己几手高明武学,好像有点儿缘木求鱼了。“那我巴巴来伏牛山干什么?他娘的修道啊?”
鱼激流每天微皱,“修什么我不知道,一个月的功夫就算是真武转世,也修不出个大道来。伏牛山上清静自在,侯爷想你磨磨性子也说不定。”
杨临安有些泄气了,“就靠五禽拳?”
“可不?”
“难不成真要去盛阳考个状元?”
“那不是顶好吗?将军府出个状元,美谈一桩啊。小师弟甭灰心,即便在伏牛山学不了高深武学也没什么,自学成才者不乏其人,虽然没几个能练至宗师境界,总还是有希望的。”
杨临安再苦笑道:“四师兄安慰人的本事比红叶师叔的照妖眼还要让人丧气。”
鱼激流笑道:“照妖眼?哈!话说回来,将军侯府武夫都能用骡车拉,大为高明的人也有,多你一个少你一个不碍事。状元就不一样了,金贵。”
“四师兄要是能赶上楼观海,我就拿把锥子,哪怕把腿刺穿也要弄个状元到手。”
鱼激流哈哈一笑,边说边往青石广场西南角走去。“这可有点难了。师兄安慰人本事是不咋的,其实吧,也不算逗小师弟玩儿。武道一途,天资过人者不多见,可并不少见,只是有些人没能走到最后而已。往远了不说,就说吴青梅,吴家向以枪法见长,吴家枪即便说不上称雄枪道,可放眼天下,出其右者两根指头就数得过来。吴青梅实是武道大才,世人只知他的匡庐占尽吴家枪精髓,却不知匡庐尽处隐有半拳宗师之象。你要学高明霸道拳法,可不是舍近求远?”
杨临安咂舌惊道:“真的假的?”
“真得不能再真,武道天道到了某一高度境界,其理同一。”
杨临安人就不敢相信,“你怎么知道?”
鱼激流蹚过人群,“因为他在几年前到过伏牛山。”
杨临安跟上,摇头苦笑道:“他娘的!一个比一个藏得深,还有信任可言吗?”
两人转了一圈又回到青石广场。
太阳升至半空,伏牛山上更热闹了。香客游人如织,各式摊贩上阵,卖力吆喝。
杨临安举目四顾,发现除了香火香油钱,山上还有一门赚钱的营生——抽签解卦。青石广场一角,几名冲字辈的师侄支楞起两张台子正在给人解签,旁边放着一个小功德箱。
杨临安走近些,正好听到那名还不知姓名师侄语带欣喜的把签递给香客,“一水远一水,一山旋一山,瑶台无歧路,青鸟逐云间。此乃吉签,这位公子定是有意中人了,虽然一时好梦难圆,可依签面看,到头不会是水月镜花一场空,良缘可期,万不可半途而弃,否则错失良人良配。”
中签的是一位衣着朴素的年轻人,闻言捧签的双手微微颤抖,一辑到地。“多谢道长解签,都说伏牛山菩萨显灵,当真灵验得很。”
起身后年轻人珍而重之把签收起,摸索着从钱袋里掏出些碎银子,生怕被人看见似的放进功德箱。
一看就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年轻人问姻缘,自是情路受阻,要么单相思,要么未来老丈人看不入眼。
杨临安嘴角含笑,难得一语中的,这逼装得……何况伏牛山有修照妖眼,解起签来若还不灵验岂不是要遭雷劈?
围观众人本就奔着伏牛山菩萨显灵来的,一看如此灵验纷纷抢着解签。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秀才求问前程,颤声道:“劳烦真人帮我看一看,咱今秋的科举老朽能否高中?不求三甲,入围就行。”
另一个二十出头的纨绔公子举着签抢道:“真人先帮我解一解,不差银子,我捐五十两。算一算我爹还有多少年可活?是不是得提前准备准备,偌大的家产可不能便宜了老头子新近纳的小骚货。”
最离谱的是人群外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太太,手里拿着签挤不进去,大声嚷嚷着:“老身求子,都让一让,八个月了,要是有什么闪失你们可担不起!”
杨临安乐了,哪儿都一样嘛!姜是老的辣,人是老的坏。
“杨师弟是不是觉得问签解卦是招摇撞骗?”
杨临安猛然回头,鱼激流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身后,一脸笑意盈盈的看着他。他吃惊的不是对方悄无声息的来,而是一口说中了他心中所想,还当着这么些抢着掏银子香客的面。
“多好的生意,四师兄这么说就不怕砸了自家招牌吗?”
鱼激流目光转到众香客身上,洒然道:“无论儒林、佛门还是道家,抛开最根本的宗旨,大体上至少表面都是导人向善,自然也导人向愿。这也是为什么不管山上山下抽签问卦,大多都是上中吉签,大多都很灵验。下下签,印堂发黑自然也有,除了真材实料,言出法随,其余多半是为了信众破财消灾的银子。”
杨临安的目光随他一起看过去,鱼激流说话的声音不小,奇怪是几步之外的香客竟没有一个人回转头来听他拆台般侃侃而谈。
鱼激流接着说道:“只因世人流离苦,惟愿听好听的。你可以说这是欺骗,但在我看来,这是送人一份心安,也是一份希望。伏牛山的签卦灵验,不是菩萨真的显灵,是他们相信菩萨显灵,先发愿而后发力,最终灵不灵验、灵验了几分谁又知道?至少世上少卖几副后悔药。”
杨临安对他这套说辞没法反驳,坦诚又实在,善男信女才会寄求于抽签问卦,千辛万苦、天没亮就揣着银子上山,你给人当头一棒子?不厚道,也失生财之道。“那倒是,买后悔药的银子都留在山上了。四师兄,咱们当着衣食父母的面编排他们不好吧?”
鱼激流失笑道:“放心,我只和你说话。师父这次把你带上山来,杨师弟没少编排伏牛山吧?看,这就是你求来的和求你来的分别所在,不花银子的签就跟屁一样,山上一溜达,风一吹就散了。”
杨临安笑道:“直指人心啊,白嫖谁都想,肯定不懂得珍惜。所以说买的没有卖的精,究竟谁嫖谁,得大实惠的才知道。”
鱼激流笑着摆头,“话虽然难听了些,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儒释道也好,朝堂治世也好,终究修的算的仍是一份人心、人性。但山上毕竟清淡得多,抽签问卦买卖前程也就是随心随意,不给……就是白嫖也无妨。”
杨临安点点头,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皆是研究和测算人心,看谁更高明,至于掏银子那是丰俭由人请君自便了。可御剑而行和照妖眼总不是玩人心玩出来的吧?
鱼激流转身,“走吧,去别处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