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没有人能否认,黎时飞就是杀害豆腐西施杨二嫂的真凶。
这个年轻罪犯的心理状态,早就濒临绝望的边缘,在韩岳扣住他的腮帮子,把残缺的舌头展示出来之后,他就彻底崩溃了,泪流满面的承认了一切。
黎时飞交待的全部作案过程,与韩岳的推测几乎完全相同。
跟着胡文才来了几趟豆腐店,他其实也瞧上了俏寡妇杨二嫂,想着把这豆腐西施搞到手。
所以在胡文才屡次滋扰时,黎时飞两边作好作歹,自以为做到了刀切豆腐两面光,至少没撕破脸。
趁胡文才在金沙洲请客,黎时飞独自溜到豆腐店,时值午后、饭点已过,店里只有他一个客人,便出言调戏杨二嫂。
豆腐西施毕竟是开店做生意,轻易不愿得罪人,就虚与委蛇应付他两句。
哪知黎时飞越来越过分,竟要搂搂抱抱,杨二嫂挣脱时打破了茶碗,干脆起身进了后院。
黎时飞蔫人胆子大,他知道这时候店中老仆妇出门了,又已经过了饭点,平常没主顾上门,竟仗着三分酒意跟进了后院。
双方在院中拉拉扯扯,杨二嫂直到此时都还没意识到危险,只道对方读书人,最多只是纠缠一下,于是用力推开黎时飞,回到房中掩上房门。
拉扯这几下,黎时飞已经色迷心窍,他栓上后院门,再往房中撞了进来,杨二嫂都还没来得及插上门栓。
这时候杨二嫂倒是害怕呼救了,可房屋的阻隔,加上码头滚雷也似的号子声,根本没人听见。
经过一番搏斗,黎时飞扯下帐绳,将杨二嫂捆了起来,准备霸王硬上弓。
这家伙毕竟不是老练的采花大盗,见娇滴滴的豆腐西施被捆住了手脚,一时色迷心窍,朝人家脸上乱啃、小嘴乱亲。
好嘛,杨二嫂可不是春香园、合鸾楼里的姐儿,慌乱中用力咬下,立马把黎时飞舌尖咬掉一截。
舌头有丰富的神经、血管,黎时飞当即痛彻心肺,发狠伸出黑手,杨二嫂当场香消玉殒。
这厮来的时候,也只是想在杨二嫂这里占点便宜,没想到最后竟成人命重案。
他也有几分急智,先从杨二嫂嘴里抠出那截舌尖,接着抓起剪刀在受害者脸上、脖颈、胸口乱戳了几十刀,掩盖自己舌尖曾被咬伤的案情,最后把沾了血滴的外衣脱下来,翻面搭在胳膊上,只穿单衣,假装吃酒后燥热。
附近住的人多数在码头工作,此时暑热,成年人在外做工,老弱在家纳凉午休,竟没人注意到黎时飞,让他一路走回家中。
回家后黎时飞用药给舌头止血,又发狠扇了自己一顿耳光,脸颊高高肿起,对外就说得了猴儿包(腮腺炎)。
可他机关算尽,仍被韩岳从“已捆绑制服受害者”和“未遭侮辱便被杀害”之间,从犯罪行为学角度找到矛盾点,推断出这两者之间存在使罪犯不得不放弃进一步行动的意外情况。
黎时飞戳刺死者制造假象,确实一定程度干扰了调查方向,但韩岳始终没有放弃疑点,于是受熊小姐、雪梅启发,提前解开了谜题。
公堂之上,黎时飞跌坐在地,垂着脑袋一言不发,更不敢与韩岳对视。
韩岳则把锐利的目光刺向了胡文才,这家伙很可能是知情者,甚至有包庇的嫌疑。
胡文才心虚的避开了眼神交接。
“天杀的狗贼!”
陆子良一声断喝,飞脚狠狠踹在了黎时飞脸上,立马几颗牙齿带着血飞了出来。
刚才黎时飞交待作案经过时,陆子良脸色惨白如纸,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衙役捕快们也没防备这个文弱书生,想不到他会暴起发难。
张捕头立刻带人七手八脚把他拉到旁边。
凶手已经交待,公堂之上又一片混乱,胡知县掷下火签,将黎时飞收进死牢,众衙役齐呼退堂。
捕快们倒没有为难大闹公堂的陆子良,张捕头甚至宽慰了他几句,然后很热情的送出县衙。
“呸!什么玩意儿!”胡文才颇为不屑的啐了口,跟几个狐朋狗友没趣没趣的离开了。
韩升悄悄扯了扯韩岳的后襟,低声道:“少爷,您这位陆同窗,怕是有点来头哩。”
韩岳笑而不语,如果陆子良想说,他自然会告诉自己,如果他不愿意,又何必勉强?
陆子良站在衙门口发了一会儿呆,情绪终于稍稍平复,长揖到地,悲声道:“韩兄擒获真凶,为周姐姐报仇雪恨,小弟铭感五内。周姐姐是我亲姐闺中密友,自家姐出、出嫁后,她待我极好,小弟一向视她为亲姐……”
不管是视为亲姐也好,还是另有情愫也罢,现在都只能换得一声悲叹,变成记忆中的黑白色调。
韩岳拍了拍他肩膀,又朝衙门口看了看:“至少老兄运气还不错,没被当成疑凶。像我上次被何家兄弟移尸栽赃,还抓进死牢呢。”
豆腐西施被害案,最初案情不明晰的时候,陆子良的嫌疑其实不小,但张捕头似乎完全没有怀疑到他身上。
俗话说得好,公门中人行事,向来是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
张捕头却大反常态,对陆子良关怀备至,恐怕对自个儿亲爹都没这么好。
韩岳就拿话点了陆子良一下,愿不愿意说,那就是对方的选择。
陆子良脸皮发红,神情变得非常忸怩,终于咬咬牙,准备说些什么。
恰在此时,有人在边上低声道:“陆爷,夫人在那边等着,请您过去答话!”
不知什么时候,两名青衣小帽的中年人站到了旁边,控背躬身,十分恭敬。
韩岳目光微凝,注意到这两人穿薄牛皮快靴,走路轻捷无声,腰间衣服里掖着尺许长短的家伙事,不是匕首就是峨眉刺。
“韩兄,家姐有唤,小弟去去就来,”陆子良转身抱歉的笑笑。
陆子良跟来人去了,韩岳抬头望去,只见前边街角江夏县衙门的院墙下边,十余人簇拥着一乘紫云纱帘的香藤小轿。
两名丫环遍身绫罗绸缎,三个婆子精干利落,四名轿夫一水儿黑衫白裤脚踩抓地虎,又有几位青衣小帽的仆人垂手侍立。
路边不管什么三教九流市井闲汉,见这熏天的富贵势派,都是绕着大圈子躲开这群人。
轿窗纱帘虽未掀开,朦胧可见是位满头珠翠的美娇娘,陆子良伏在窗口与她说些什么,隐约有细细的哭声传出。
陆子良又朝韩岳这边指了指,没多久刚才那两名青衣仆人又过来,拿了个六寸长短的湘妃竹拜匣。
仆人把腰呵得低低的,双手将拜匣高举过顶奉上:“我家夫人故友蒙难,多亏韩相公见义勇为擒获真凶,本应当面拜谢,惜乎男女有别,多有不便。这里区区俗物,不成敬意,还望韩相公笑纳。”
韩岳一个眼神,韩升上前接过拜匣,又递了几钱碎银子与两位管家喝茶。
两位青衣人又是一躬到地,道声谢韩相公赏,回到轿子旁边去了。
只听丫环叫声起轿回府,四名轿夫齐刷刷上肩、踏步,香藤轿子缓缓而起。
“韩兄,大恩不言谢,后会有期!”陆子良深深一揖,跟着轿子远去。
韩岳主仆还站在街上。
有人凑过来道:“啧啧啧,韩小相公,刚才这是哪位王爷府上宝眷?要是能巴结上就好了,人家随便拔根汗毛,都比老子腰还粗哩。”
原来是老熟人,私牙胡利图。
韩岳笑笑,吩咐韩升打开拜匣。
里边是和盛丰银楼的折子,翻开看看,明写纹银五百两见折即付,银楼给留的戳记是“瑞庵杜公”。
胡利图伸着脖子探头探脑的看,等他瞧清楚这戳记,吓得嘴巴能塞进个鸡蛋:“妈哟,这是、这是杜老公!”
即使是韩岳,都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在武昌提杜老公,只能是一个人:湖广镇守内臣、内官监少监杜茂!
说起来这杜茂可不得了,奉旨湖广镇守,天子家臣,权位在湖广巡抚之上,连堂堂楚王都要让他三分,是跺一跺脚武昌城就要震三震的大人物。
而且杜茂的名声还不错,因为前任陈奉乱刮地皮搞的民怨沸腾,杜茂过来擦屁股,上奏请减全楚税额之半,还免了皇家在湖广采办土特产扰民,又留赋税盈余为赈济使用。
陆子良的姐夫,竟然是个太监!
为什么捕快都捧着陆子良,为什么胡文才瞧不起他,为什么小陆吞吞吐吐、很不情愿提这位便宜姐夫,全都有了答案。
即使韩岳早已猜到了几分,答案揭晓时仍不免有种荒谬错乱的感觉。
韩升更是震惊:“太、太、太监不是没有那个吗,怎么能娶陆秀才的姐姐?”
“妈耶,这可不兴说呀!”胡利图吓得冷汗都出来了,赶紧捂住小书童那张嘴。
韩岳拍了拍韩升,低声笑道:“小陆的姐夫虽然半真半假,他姐姐给这五百两银子可没有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