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坊熊家?
路边有几个无赖闲汉,见这边有年轻漂亮的女眷,就不怀好意的摸了过来,听得小姐口中所言,又忙不迭的远远躲开。
以闺阁之身,能代表熊氏感谢韩岳,那必须是熊廷弼的掌上明珠。
众所周知,熊廷弼这位大牛人是文武双解元。他先考武举得了湖广武解元,觉得不过瘾,又在万历二十五年湖广乡试考了文解元,然后金榜题名高中进士,曾任辽东巡按御史,现任南京提学御史。
惟楚有才,湖广是牛人辈出的地方,熊廷弼竟然文武两项力压全省,大明朝两百多年里,这算蝎子拉屎——独一份!
不仅提笔杆子写不赢他,舞刀抡枪也打不赢他,这种牛人,连楚王宗室都要给他三分薄面的。
熊小姐的香车远去了。
韩岳还在怔怔出神。
“喂喂,少爷,不至于吧?”韩升在韩岳眼前挥了挥手,又扳着手指头算:“人家爹爹是进士,少爷才是个秀才。熊大熊二只是熊家远支,作为同族,人家感谢两句已经很懂礼貌了……”
啪啪,韩岳拍了小书童脑袋两下,眼睛一瞪:人小鬼大的,想些什么呢?
之所以出神,是因为想到了熊廷弼,前世打发时间看的任何一本关于明亡清兴的著述,都绕不开这位的赫赫大名。
今天虽然没见到熊廷弼,但见到了他的女儿。
尘封在厚重历史中的人物,突然冲破了泛黄的纸张,在眼前变得鲜活起来,即使心智坚定,也少不了那瞬间的恍惚。
定下神来,韩岳嘿嘿一笑,冲着胡利图道:“胡先生应该认得这位熊小姐吧?”
胡利图尬笑掩饰:“我认得熊家那辆油壁车。”
小雪豹有了猫奶妈,韩岳在城里也就无事可做了。与胡利图分手,往南经保安门出城,雇了辆从纸坊运货过来、回程放空的太平车儿,一路吱吱嘎嘎回了十里坡。
三年一次的秋闱在即,韩岳也没有把心思放在之乎者也上,他全天在家写写画画,把各种各样的知识和心得体会记在纸上。
漫长的时间会侵蚀人的记忆,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把尽可能多的知识记录下来,避免将来遗忘。
小书童韩升对老爷托梦送的《洗冤新录》很感兴趣,韩岳毫不保留的把刑侦知识传授给他。
韩升感动得眼泪花花的,这是真没拿他当外人啊!
休息的时候,韩岳就教韩真儿读书认字,妹妹天资聪颖,学起来很快。
韩母见儿女如此好学上进,也就没太催着秋闱考功名。毕竟韩岳还年轻,当年张居正尚且因为年纪小被压了一科,韩母再怎么望子成龙,也没指望儿子能超过以神童著称的太岳相公。
不过秋闱还是要去考考的。
这天韩岳正在书房中忙着抄抄写写,忠伯扯着大嗓门通传有陆相公来访。
陆子良是东山书院的同窗,传言说是靠着太监的势力才捡了个秀才当。
从前韩岳甚至有点鄙视此人,不料蒙冤下狱时,他倒托人送进来一个食盒聊表心意。
韩岳赶紧到大门口迎客。
陆子良头戴藕色儒巾,穿宝蓝襕衫,提了四样糕点礼物。
他身体柔弱,长相阴柔,眉宇间总带着三分愁绪。
万历年间男风盛行,有好这口的同窗去撩拨陆子良,可他从来不假辞色,甚至大声斥骂。不好这口的学生又怕瓜田李下,所以没几个人愿意跟他来往。
此时站在韩岳家门口,陆子良也犹犹豫豫的,低着头颇为踌躇。
“难得难得,陆兄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哈哈哈!”韩岳大笑着,非常热情的上前跟陆子良揖让,拉着他手进书房坐下,又吩咐韩升沏壶好茶。
陆子良见韩岳如此热情,暗暗松了口气,有句没句的寒暄。
韩岳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陆兄有什么事,请直言不讳。”
陆子良犹犹豫豫的:“晚生有个不情之请,就是、就是秋闱的同学结状……”
万历年间,士林风纪每况愈下,冒籍、顶替等作弊行为,在科举考试中愈演愈烈。
为了确保应试士子学行兼优,同时防范不符合条件的士子应考,朝廷规定,除了以往“乡里举保”和“有司保结”外,增加了考生之间的相互结状,要求互相联保证明对方身份属实。
——始以里老邻右之甘结,谓居相近者知之必真;继以师生之互结,谓学同庠者信之必审;又继以司、府、州、县官吏之印结,谓干系重者勘之必严。如此乎则保之密也。
如果没有保结,考生就不能参加科举考试。
陆子良拿乡邻和官府的保结没有问题,唯独卡在了考生互结这一关:他在东山书院属于被排挤的边缘人群。
“听说,听说胡文才不许别的同学跟晚生结保,唉!”陆子良叹口气,颇为期待的看着韩岳,“那天,看见韩兄在书院门口,不畏胡某人强横,所以晚生想……”
韩岳把桌子一拍:“岂有此理!走,咱们这就去书院,找几个同窗写结状!不信东山书院是他胡文才开的?”
都没把秋闱当回事,经陆子良提醒,韩岳才想起来自己也要取结状。
大半个时辰后,两人就走到了武昌城内,遥见东山书院山墙,相隔只有半条街。
巷子口有女声招徕:“陆相公,还有这位小相公,可用过午饭了么?吃碗豆汁再走吧!”
陆子良尚在踌躇,韩岳揉揉肚子,刚才从家里走得急没吃午饭,还真饿了。
招呼他们的是水码头有名的杨二嫂,年轻守寡,在小巷子里开家豆腐店,被人唤作豆腐西施,店面离书院不远,经常有学子到她这里吃饭。
从前的韩岳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只在书院学生的卧谈会听人提到这位俏寡妇,都是“那豆腐西施青春年华独守空房如何耐得”、“陆兄一表人才,去买豆腐她都多看了两眼,罪过罪过”这样子的泛泛而谈。
韩岳目光电扫,见她穿青衣、系条彩围裙,面庞白皙,形容妩媚,只是眼角微带几丝细纹,稍添了点风霜之色。
陆子良看样子与杨二嫂颇为熟悉,倒有些不好意思,捏捏扭扭的跟着韩岳进了店。
这小店只得丈许开间,摆了三张旧八仙桌,七八张条凳,里里外外倒是收拾得干干净净。
杨二嫂手脚颇为麻利,很快就把豆花、作料、米饭端上餐桌。
白豆花、绿青菜,作料放得油汪汪的,韩岳筷子一挑,豆花碗底还卧着两只荷包蛋。
韩岳与陆子良一张桌子,杨二嫂就旁边桌子板凳坐了,与陆子良说长道短。
杨二嫂似乎认得陆子良姐姐,感叹几句人生无常,命苦命歹的话。
韩岳暗暗纳闷,杨二嫂都守寡了,听她的口气,陆子良那姐姐好像还不如她?但陆子良自己不说,倒不好贸然乱问。
突然间人声喧哗,一群人走进店里。
冤家路窄。
来的正是胡文才、黎时飞这伙。
胡文才看着韩岳,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因为表兄那边通风报信,熊小姐为韩岳代养了那只“异种豹猫”。
不过,他今天到豆腐店,并不是找韩岳的麻烦。
胡文才在豆腐西施身上打主意,已经来过几回了,却没讨到半分便宜。
早听说陆子良跟她有点不清不楚,这时候见杨二嫂陪在陆子良、韩岳旁边说话,他就借题发挥:“好哇,你们两个身为秀才,却在这里勾搭寡妇,被爷们抓了个明明白白,回书院说清楚,秋闱的结状是别想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