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春天伊始,没有人会怀疑刘备将攻破雒城,进而占据成都,哪怕是心里都不希望刘备入主西川的北曹和东孙。
然而这座小城小隘,却硬生生将战火挡在了成都百里之外。
郑度曾劝说刘璋:“现在刘备虽然看起来攻城掠地,战无不胜。然兵不甚多,士众也未归心,野谷作为军资粮草,并无辎重。不如尽驱巴西梓潼民,过涪水以西。其仓廪野谷,尽皆烧除,深沟高垒,静以待之。”
刘备听闻消息后忧心忡忡,担心刘璋真就将百姓尽数西迁,坚壁清野,死守不战。
法正安抚道:“刘璋素无识人之明,主公不用担心。”
果然,未出几日,传来消息,刘璋不仅没有听从郑度的建议,还将之罢官。张任奉命出战,终在雁桥被生擒。
庞统劝降不成,反被张任一阵嘲讽唾骂,心中恼火,正欲发作。
刘备上前亲自为其松绑,说道:“久闻将军忠义,备敬佩非常。然而季玉公在川数年,内忧外患,将军不为自己计,也要为百姓计。”
张任惨笑道:“玄德公若入主西川,可会善待百姓?”
刘备:“当如吾之子民一般。”
张任点点头,“我代西川百姓,感谢玄德公的仁义。只是季玉公,对任有知遇之恩……”
“老臣……终不复事二主。”
刘备听后沉默半响,终是感念其忠义,成全了他。
看着张任的收集被人恭恭敬敬地端入帐中,刘备挥挥手,“厚葬张将军。”
却被庞统一把拦下,“张任顽固,死守近一年,我军遭遇入川以来未有之挫折。今日好不容易擒杀,更应高悬示众,以乱雒城战心。”
刘备皱皱眉,他已经违背了自己的仁义,取同宗城池,如今更要斩将首级在敌前示威,实在有违本心。
他转头看向蒋琬,自入川以来,蒋琬主要负责军队的后勤,地位也算得上举足轻重。
看着蒋琬站在一旁温润君子的模样,刘备心想:一个书生,总不至于也赞同吧。
“公琰怎么看?”
蒋琬正欲开口,又想起了临行前诸葛均的话:莫参军事。动了动嘴唇终是没说出心里话,只能推诿说自己不懂军事,主公决定便好。
刘备暗自叹息一声,终是任由庞统派人将张任的首级悬挂在雒城门外,还用竹签撑开了他的眼睛。
要让这些狂徒看着我是如何攻入城池,也要让城墙上的人看看,逆我军者的下场。
主帅被擒杀,士气总该下降了吧,庞统冷笑着想。
只是把握人心,从来不是他所擅长的。
雒城的军民怒了,当他们看到昨日还与他们在一个锅里喝粥的将军,头颅被孤零零地挂在高高的旗杆上,被寒风吹得摇来摆去,死不瞑目,个个义愤填膺。
他们向城外射出一封信,告诉刘备,人在城在,人亡城亡,如果守不住,一把火烧了雒城,也不会留给刘备一砖一瓦。
战争向着庞统未曾预料的方向滑去,到建安十八年底,也就是刘备入蜀两年后,将军们清点人数,入川的军卒,已然少了一半。
雒城又飘了起了大学,刘备披着斗篷,在山岗上遥望着城门,白雪之下,旌旗凛然,座下的的卢打了个响鼻,喷出一阵热气。
“孤军不长。再僵持下去,蜀人拖得起,我们却拖不起啊……”他轻声叹息道。
庞统在身后没有说话,仿佛没有听清一般,不知在想些什么。
刘备回头望了眼没有反应的庞统,与初到蜀地时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心中忽的想起了那个摇着羽扇的人影。
白雪飞舞之间,他好似也站在不远处,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刘备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又想到了那段流亡的岁月。
无论多么狼狈,每每逃过曹军轻骑的追捕,他总会淡定地烧开了水,舀上一瓢,递到自己唇边,温和地,笑着安慰自己:“莫急,主公,很快就好起来了……”
刘备不自觉的扬起嘴角,一想到他似乎身体都温暖了许多,他舒展了下脖颈,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许久不见孔明了。”
“噢,”庞统应了一声,“两年多了。”
“两年七个月零十三天。”刘备有些开怀的脸映入庞统的视线,“我记得,是十五日离开的。”
庞统心里一沉。
“叫孔明率军入川吧,现在就去。”刘备扭头对蒋琬说了声,蒋琬喏了一声,正准备回营帐。
刘备又补充道:“叫翼德、子龙都来。”
说罢,没等及庞统反应,便一夹马腹,掉转头回去了。
随行的众人纷纷跟上,庞统好似脱离了鱼群的一尾金鳞,兀自愣在原地,任发丝沾满白雪。
蒋琬回到帐中,呵开了冻住的狼毫,以刘备的口气写了封信,刚封上泥,派人送回荆州,一人掀开营帐,竟是马良身边的阿大,与蒋琬也有过几面之缘。
“咦?你怎的来了?”蒋琬笑到,看到熟悉的荆州面孔,心中的寒冷似乎都驱散了几分。
“阿大见过蒋参军。”阿大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可是荆州有何要事?”蒋琬笑着说,他不担心荆州会出什么大事,有军师在,他只会觉得荆州比西川之行更为放心。
而且就算真有什么大事,也会有官方的信使负责往来通报,用不到家仆和近臣。
“诸葛先生有封信,嘱咐我交予蒋参军。”阿大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上前几步放在案几上。
蒋琬看着信上印盖着“军事中郎将”的封泥,莫名的有些开心。
拆开后,信很短,除了日常的问候和荆州的近况外,只是说,他夜观天象,见罡星在西,太白临于雒城,预示着雒城不利,请公琰务必稳住主公,特别是士元兄,万不可强攻雒城,只能徐徐图之。
“军师真是,”蒋琬笑逐颜开,这些日子被雒城之事烦扰,看到军师的字迹,总是格外令人心安,“费心啊。”
蒋琬又随意与阿大闲聊了几番儿,了解到荆州事务一如往常,只是马良常常抱怨没有自己在,他变得格外的繁忙。
“这才好哩,可不能如关山兄一般懒惫散漫。”他笑着说。
嘱人安排阿大休息用食,他欢喜地拿着信,掀开帐篷,朝着刘备的营帐走去。
通报过后,蒋琬掀开帐幕,刘备正皱着眉坐在席上,庞统不知何时回来的,站在帐下,面容严肃,似乎刚刚有一番言辞急切的进谏。
“主公,军师的信。”
“噢?”刘备一愣,诸葛亮的来往书信大都有军中专人负责,一般也是直接呈到自己面前。
撇了一眼字迹和落款处的官印,刘备不疑有他,读着读着,眉头也逐渐舒展开。
“有孔明在,荆州还是一如既往的安稳啊。”他微笑着对蒋琬说,“吩咐你写的信,可曾寄出去了?”
“已经发往荆州了,主公。”蒋琬施了一礼。
“孔明与我想到一块了,”刘备赞了一声,又将手中的信递向庞统:“士元啊,雒城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庞统接过信,越看心越发凉,手指有些轻微的颤抖,不知是冷的,还是其他。
庞统紧绷着后槽牙,拱拱手:“请主公下令,再攻雒城!”
“啊?”刘备一惊,“孔明不是说……”
“占星之说不足为凭!”庞统高声道,“昔日武王起事,巫师占卜大凶,是姜太公一把扯掉卜草,踏碎龟壳,亲自为武王套好缰绳,才成就了周朝八百年的盛世!”
“请主公,再攻雒城!”说罢,庞统猛地单膝跪落!
刘备一时无措,有些呆滞地看向蒋琬。
蒋琬面色有些纠结,一方面他不想庞统攻下西川后,权位更在诸葛亮之上,孔明对于他来说亦兄亦师亦长;
另一方面,两年的接触,他也格外清楚庞统的才华,以及对于西川的执念。
再想到上次关于张任尸身的处置,刘备对他的不置可否明显有些不满。
蒋琬长出口气,终是做了决定。
他看向刘备,闷声道:“请主公……再给庞军师最后一次机会吧……”
这个“最后”,是说给庞统听的。
给他一个当上姜子牙的机会,也是最后一次能够赢过孔明兄的机会,雒城,没那么好拿下吧。蒋琬心想。
但他不知道的是,伴随在机会左右的,往往是最致命的危险。
成功和失败,就像镜子的两面,要么照映得光彩非常,要么摔在地上,砸得粉碎,再泛不起一丝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