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刘备睡了个安稳觉,他缓缓地睁开眼,紧了紧被褥,这遭瘟的天,是越来越冷了。
“天下才俊,尽在此间!”昨天徐庶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环绕。
噢!对!今日,今日我得去拜访卧龙先生。刘备猛地清醒,赶忙爬起来,掀动被褥间,冰冷的空气惹得糜夫人一阵娇怨。
推开门,尽是一夜大雪,刘备喜极,忙乎乎地跑向关羽张飞的院落,“二弟!三弟!快快起床!随我去拜访卧龙先生。”
“二弟!?”
“三弟!?”
刘备在门口一阵敲,终是敲出了一红脸大汉,大汉红着脸,一双丹凤眼在寒风中眯成了缝。
“大哥何事如此匆忙,这卧龙先生是什么人?”
“二弟快收拾收拾!路上再说与你们听,”刘备推着关羽往院落里走,又一脚踮开了张飞的房门,“三弟!三弟!翼德!”
“唔?……”门一开,寒风灌入,张飞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嘴里不知道嘀咕着啥。
“翼德!三弟!快快醒来,”刘备在床边一个劲儿地给张飞催醒,三兄弟这么多年来,早已知根知底,张飞一直如孩子样,醒时精神抖擞咋呼跳脱,睡觉时真就如猪一般怎么都喊不醒。
“翼德!速速起来!曹操打来了!”关羽猛地一嗓子。
“哈!?让俺去会会!”张飞裹着被褥一下弹坐起来,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曹贼在哪?俺老张……”
刘备笑着瞅了一眼二弟,竖了个大拇指,“曹操没来,翼德快起来,随我去拜访卧龙先生。”
“啥卧龙?”张飞一听,就估摸着大哥不知道又听谁忽悠着要去见什么名士,他粗人一个,每次见这些劳什子儒士最是恼火,二哥还可以拿出一本《春秋》自我陶醉,他一个人在旁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自然是不愿意去的,又往榻上一躺,裹着被褥滚了一圈。
“大哥你看我像条卧龙不?”
刘备哭笑不得,“云长,辛苦一下,随我把这憨货扛出去!”
关羽大笑着应了,与刘备一人一头,作势要把裹成一条的张飞扛走。
兄弟三人闹了一番,终是上了路。
“大哥,为什么偏要今日去,这大雪日子……”关羽听完刘备说的来龙去脉,理着胡子问道。
“大雪天,方显诚意嘛。”
“大哥你可是天子皇叔!领豫州牧、宜城亭侯、左将军……”张飞努努嘴,说着大哥的头衔,一脸的不情愿。
“碍~翼德到时候可不得如此……”刘备劝诫着张飞,三人的背影渐行渐远,在新野城头已望不见……
“孔明,庶只能帮你到这了。”徐庶站在城楼上看着三人的方向,摇头晃脑着捻着须,满意离开。
“咚咚咚~”茅庐门扉清响。
“果儿!去开门!”诸葛均在堂内捣弄着火盆,这还是当年二嫂嫁进门时陪嫁的嫁妆。
“才不要!三叔自己去!”果儿的声音从里屋传来。诸葛果年纪虽小,嗓门却大得很,也不知道随了谁。
诸葛均摇摇头,这小懒鬼!看来还是该收个书童什么的,方便使唤,随即裹着毯子就去开门。
“水镜先生!小范儿~”诸葛均欣喜地问候道,自小时在水镜教书的草屋见过后,马良又三天两头的往茅庐跑,双方往来一向频繁。
“叨…叨…叨扰……”小范儿依旧一板一眼,见面先行礼,诸葛均摸了摸他的脑袋,“好了,快进去把,外面冷。水镜先生请!”
“果儿!你小范哥哥来了!”进了屋,均让二人围坐在火盆旁,扭头冲着里屋喊。
小范儿常随司马徽左右前来拜访,自果儿懂事起,均也常带她去水镜先生的草屋听学讲读,不知道为什么,水镜先生处众多学子,果儿最爱和小范儿玩耍。
诸葛均曾问过她为什么,小范儿因口齿不清,平日里唯唯诺诺,常被其他学子暗自嘲笑其有些憨愚。
“小范哥才不笨呢,”当时果儿奶声奶气地回答,“他可聪明着啦,那群人才是笨蛋,还有那个什么谡,一点都不像季常哥讨喜,也是个笨蛋……”
小范哥那是内秀,果儿说的。
不到片刻,一个小身影欢喜地跑了出来,拖着小范儿就要去院子里玩雪,小范临走之前有些念念不舍的看了眼入席对坐的司马徽和诸葛均,拱了拱手,跟着果儿去了院子。
“孔明和夫人不在?”
“噢,家兄家嫂回黄老先生那了。”
“噢……”司马徽坐在席间,看着出门玩耍的小童,若有所思。
“司马公在想什么呢?”均煮着茶,笑着问。
“荆州……怕是要乱了……”司马徽有些忧心忡忡,“老朽,有些想回颍川了。”
诸葛均没有接话,落叶归根,当是这个时代最好的归宿。
有些人,一旦离开了故乡,就一辈子也回不去了。
“仲宣前些日子托人给我来信,说北方安定了数年,兵精粮足,荆州的探子已得到情报,曹操……怕是要南下了。”司马徽皱着眉叹息道。
仲宣是王粲的字,早些年投了刘表,却因为身材羸弱矮小,其貌不扬,不太受待见。这年头,长得不好看是真的蛮影响仕途的……
而且王粲还有个怪癖,喜欢听驴叫,是以在其他荆州官员出行皆马车相随的情况下,王粲偏偏喜欢骑驴。
早先诸葛均也在司马徽处见过他,虽然长得不咋样,但人还是挺不错的,知恩重义。
那天是蔡邕的忌日,早年蔡邕游历颍川时曾和司马徽有旧,王粲十四岁时受过蔡邕的恩惠礼遇,是以对其十分敬重。
整个荆州和蔡邕相熟的人不多,那天王粲便跑来找司马徽喝酒,司马公年事已高,早已不胜酒力,所以诸葛均和马良便陪着王粲边喝边唠。
均以前一直以为徐庶是任侠之气,所以有些不拘小节,像王粲这种早早成名的“建安七子”应该会符合他心目中名人的形象,举手投足间应有贵气,脱口便是文章,结果那天……
“关山啊!关山……唔……季常!看我~嗝~听我说!”喝到后面,王粲大咧咧地搂着均的肩膀,“听你贤兄我说!啊~听我说!”
司马徽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似乎早已见怪不怪,起身一巴掌拍他背上,“仲宣啊……差不多得了……哪有称自己贤兄的???”
“唔!什么话!什么话这是~嗝~”王粲涨红着脸,“今儿认识两弟弟高兴!当浮…浮……一大大大……大白!”
马良一头的黑线,哭笑不得。他自幼长在门庭之中,接触的大儒士族无不是一派正经君子的作风,徐庶在他眼里已经是不拘小节了……眼前的王粲可以说的上是……放浪形骸……
“季常!为兄问你,伯喈公!嗝~伯喈公一生清名!嗝~学有五车,文笔绝伦!嗝~”王粲提到蔡邕,脸越发的红涨,“不就是叹息了一下董贼吗!?凭什么!?嗝~凭什么因此获罪!”
“啪啪啪~”王粲右手手背连拍左手掌心几下,一脸的不忿,瞪着马良问。
马良一脸的懵逼,蔡邕死的时候他才五岁,远在荆州,哪里知道这些,正呆滞着,王粲又转向诸葛均,“嗯?嗯~!关山!你说,凭什么就这么…就这么走了……”
王粲依旧红着脸,眼神却十分的清醒明亮,他说完便怔怔地看着诸葛均,似乎很想要一个答案。
诸葛均沉默着没有说话,司马徽叹了一声,“仲宣啊……老朽早与你说过,董卓……毕竟不值得蔡中郎为之那样做……”
董卓掌权时,曾强召蔡邕为祭酒。三日之内,历任侍御史、治书侍御史、尚书、侍中、左中郎将等职,封高阳乡侯,世称“蔡中郎”。
王粲瞪大了眼,“难道那吕奉先就值得高顺以死相随吗!?高顺为之殉死,皆称其忠良。伯喈公只因感慨董卓对他的礼遇获罪,六十而亡。世人却说他趋炎附势!攀附权贵?!?”
诸葛均开了口:“蔡中郎当时被世人尊为‘天下第一名士’,人们难免对蔡中郎怀有过多的期盼…期盼着他能为这个乱世,做些什么才好。而他投了残暴的董卓,便是辜负了这种期盼……”
王粲正向说话,诸葛均摆了摆手,提着酒杯站起身,走到窗边,“而高顺只是个单纯的武人,他正直清白,一生都在极力规劝吕布走正途,反而不受吕布待见。在这种情况下,下邳城破,他仍愿意追随昏聩的主君赴死,作为武者,能做到这一步足以称忠义了,不是么?”
诸葛均转头看着王粲,王粲端着酒杯沉默了一会儿,“所以,关山也觉得伯喈公错了吗?”
“不…”诸葛均摇摇头,“‘中行氏以众人待我,我故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待之。’蔡中郎此举,不负国士之名也。”
诸葛均拿起酒杯,伸出窗外,沿着窗沿洒下,“何况,时至今日,还有仲宣兄如此记挂,为其不平,足慰平生!”
王粲怔怔地看着诸葛均,开怀的笑了。
诸葛均晃了晃神,收回了飘飞的思绪,看着眼前皱着眉的司马徽,把茶推到他面前,“司马公何时出发?”
“老朽尚未定时日,且担心路上遇到兵匪。”
均点点头,看了眼屋外,果儿和小范儿正在堆着雪人,“小范儿也要走吗?”
“噢,他母亲想带他躲一躲,可他们的族人不肯,正愁着呢,”司马徽喝了口茶,双手捧着杯子似乎想取取暖,“所以希望我能带他去颍川。”
“但这乱世,又能躲到哪去呢……”均摇了摇头。
“挷挷挷~!”正说着,门扉外又传来响动,“嘿!有人吗!?喂!”随后是一个粗犷的大嗓门。
诸葛果蹦蹦跳跳的跑去开门,看到喊门的大黑汉子小眉头一簇,“何人在此大呼小叫?”
“三弟,不得无礼!”刘备一把拉开张飞,拱手一礼,小范儿跟上前,站在果儿身旁,隐隐有些将她护在身后。
“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见过……”
“等等等等,停!啥?啥猴?”果儿眨巴着眼,一脸的懵懂。
“你这小娃……”张飞正待发作,又被刘备一肘撞了下,刘备皱了皱眉示意三弟别闹,“吾乃汉左将军、宜城亭侯……”
“哎呀你名字太长了!”果儿皱着眉喊道,“你等下!我进去喊人!”随即拍了拍小范哥,转身跑进了屋子,留下小范和刘备大眼瞪着小眼。
“三叔~有个什么猴将军来了~”小女娃说话间带着习惯性的拖音。
屋内两人早已听到了动静,诸葛均示意司马徽稍坐,自己起身牵过果儿向外走去。
“阁下是?”诸葛均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的桃园三兄弟,虽然认识,但总得装一装。
唔~这刘备看着还真是……慈眉善目的,难怪能忽悠了一批又一批,长得就像个好人,一脸的亲和、与人为善,放后世怎么得也能做个销冠,均心里暗自嘀咕。
又看着门外不远处拿着本书靠在树边的关羽,好家伙,脸真红,胡真长,武圣这体格子,真跩实~
最后瞥了眼张飞,明明浓眉铜铃眼,虎背熊腰,在刘备身边看着却有股莫名的孩子气。
“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见过先生。”刘备深深一礼,礼节十分到位。
诸葛均正好奇地瞅着呢,直挺挺的站着受了一礼,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有些不礼貌……
“额……将军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备特来拜访诸葛孔明先生。”
“噢,二哥不在,我是他弟弟诸葛均。”均本来跟司马徽唠着,突然三兄弟来了,只顾着好奇打量,冷风吹着脑门,让他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说啥。
这小子怎么都不请我进去一下,刘备心里嘀咕着。
“那可真是遗憾啊……”
“啊……是啊是啊……”诸葛均应付着。
“……”刘备无语了,礼贤下士这一套本来就是久仰久仰、失敬失敬的开场,然后你捧我来我捧你,最后慢慢聊天扯地拉家常来加深熟悉,可眼前这年轻人……
自己好歹也算个名人啊……刘备懵懵的,已经很久没有过拜访却被挡在门口的经历了……
上一次,得有二十年了吧……刘备正想着。
“喂!你不请俺们进去坐坐吗?!”张飞忍不住插话了。
“三弟不得无礼,敢问孔明先生何时归家?”刘备礼节依旧到位。
“家兄出了远门,可能得过些时日。”诸葛均说着,想了想,不行,第一次来,可不能让他们进门了,得给二哥抬抬面儿。
“将军要不下个月再来?下个月家兄应该就回来了。”
“噢,噢!好、好。是备叨扰了,那我下月再来,劳烦先生转告孔明先生。”刘备依旧低姿态,面上没有半分不满,微笑的施了一礼,拖着忿忿不平的张飞离开。
目送着三人走远,身后传来司马徽的声音,“这样……没事吗?”
“没事儿~跟果儿说好的,都给他拦在外面,是吧,果儿?”
“哼哼!就是!”果儿扬扬小脸,“三叔真棒!”
“说起来,还要麻烦老先生一件事。”均转脸笑嘻嘻地看向司马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