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从上饶到武夷,骑马快的,也要四五天,何况江楚这一点都不急,在马背上悠哉。
江楚在凌云待了一年,体制筋骨远胜常人,身上那点破伤再经仙婆的手,早就好了。
他把武毅晟带出来,是因为军营人多耳杂,有些事情,不好过问。更何况他一个路痴,自己走,十有二十会走丢。
“武叔,临安被破的前后经过,您还记得清么?”
“自然,怎么突然问这个?”
“能和我说说吗?”
“唔——这正月鞑子就一直蠢蠢欲动,但一直没有要打的意思,结果二月中旬先王病重,传召边关,诏遂宁王回京面圣。遂宁王怕有人借机作祟,带着你爹和一部分军队,一起回了京。没过几日,先王便突然驾崩。”
武毅晟顿了顿,理了理思路,“这第二天本该是满朝文武与万千黎民身着素服,在和宁门与朝天门之间目送金龙棺椁的日子。可偏偏出了乱子,各坊各巷杀出叛军,所过之处血光漫天,一路直冲当今圣上!”
“三皇子赵晃?”江楚见他点头,又追问道,“那叛军,什么来头?”
“哎……叛军当日也着素衣,乍眼看与寻常百姓并无不同。但民间传言都说,是江湖势力。那日要不是遂宁王舍命护住了皇上,现在那金銮宝座上可就是——”武毅晟突然闭了嘴。
黎江楚虽然是黎家人,但到底不搅朝堂的浑水,有些话可以说,但不代表他武毅晟可以说,更何况他真不知道,若是赵晃那天死了,该谁来坐这皇位。
“江湖势力……您说,班师回朝之前,平辽没有任何动静。”
武毅晟知道他想问什么:“第二日太子遇刺后,鞑子就已经来势汹汹地从西边的池州开始进攻了,到第三日上午,攻克了徽州,直逼临安城西。叶、柳、李三位将军调兵抵御,结果是离山调虎,北部的兵力一被调走,鞑子便举兵南攻,一路杀至临安城。”
“这样,京城就只剩了我们黎家军与六军?”
“不完全是。先王当年准许大皇子拉建四家驻守边关,让平辽消停了不少年,这一无外患,便琢磨内忧。先王怕四大家的势头会危机皇权,暗中削弱四家的同时,在大内又拉起了左右御殿军,拔升朝廷为数不多的武将统领。”
“看来赵康帝的昏庸无道,只是对外罢了。”江楚鼻子出气,略有发笑之意。
“西边突然告急,你爹本想驰援,但被遂宁王驳回,让他守着京城。结果我军跟鞑子在西边一交战,就发现根本抽不回人援京,遂宁王率领六军,保当今圣上逃出皇城,结果自己却走不掉。你父亲——”
黎家凭着江楚他爷爷当年拉起来的神行军,一直传到他爹手上,斩获的战功彪炳,一直盖过其他三家一头,军力也是四家最盛。
这么看,留下守着京城似乎最为妥帖的选择。
只不过临安一日变故,让几十年的神行军顷刻间零落山丘,就算有幸活着的,也都是断臂残腿,满打满算也超不过两只手。
“武叔。”江楚把武毅晟止住,他已经知道后面的事情了,他也不想再听一边父亲死去的事情,“您方才说,先帝是突然驾崩?”
说到黎长洪,江楚这心底的酸劲还没上来,武毅晟倒先来了情绪,自己压了压:“嗯,我们回京后,从朱公公那听说,先王虽然疾病缠身,也确实到了行将就木的年纪,但按太医所言,至少还能再撑一个月。而且先帝驾崩前一阵,太医给诊过,说较往常并无异样。”
这朱公公是先王身边的总管太监,没什么能力,但是总能变着法的讨先王喜,所以也是一直稳坐钓鱼台。
武毅晟其实也知道事有蹊跷,但他这常年驻守边关的副将,朝堂上的诡谲风云,他又能知道多少?
江楚摸了摸鼻尖,眼神放空,理着思路。
第一日先王离奇驾崩,第二日太子莫名遇刺,第三日平辽便开始全军南攻。太子赵晃在婺州登基,京城四家的军力现在却基本都在信州……他突然觉得,父亲死的有些不明不白了。
武毅晟见他不说话,反问道:“为什么突然问这些?我记得,你爹跟那三位将军都是柱国,虽是勋官,好歹从二品,结果你当初死活不愿接这位子。后来中第,被征翰林学士,自个儿拍拍臭腚拒不接受,说什么不想淌朝廷的浑水,让你爹给你好生擦了顿屁股。怎么,后悔了?”
江楚吐了口气,不知道是太阳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还是自己眯着眼:“今非昔比,有些浑水,不淌不行了。”
“你把我从军营拐出来,不会就是问了这些事吧?去武夷山只是个幌子?”
“自然不是,武夷山确实要去,这些事,我也确实想问。另外是,我需要有人给我指指路,不然回头回不去就麻烦了。”江楚把手枕在脑后,伸了伸腰。
江楚本来没有去武夷山的打算,可前个夜里邵岭涯找自己说了一通,说的那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除了江楚从头到尾根本没听,其他都挺好的。因为邵岭涯找他的那一刻,他大概就知道邵岭涯要放什么屁了。
可问题是,江楚为什么这么了解邵岭涯,又为什么会同意来武夷山?
——怀玉山
怀玉山一脚踩饶州,一脚踩信州,整个身子东北西南的倒向,与玉山那边的三清山相望,因“天地赐玉,山神藏焉”而得名。
平均三百丈的海拔,其上却是大偃盆,好似巨口大锅,种类繁森的植被便是这锅中佳肴,“高原上的江南”名下不虚。
桃虚唯一的入境口,就在这怀玉山上。
昭卿点着桃花,可比骑马快多了,四五天的路程到她这也就大半日而已。桃虚分内门与外门,内门稳固不动,可这外门邪乎,虽然在怀玉山上,但时时刻刻都在跑,只有桃虚人掌生桃蕊,按照桃蕊的指引,才能准确的找到外门。
昭卿绕着山,一边看着山路,一边盯着掌心的桃蕊,见它越发黯淡无光,屁股一转,往反方向走去,就这么在山上绕了近一个时辰,掌心的桃蕊终于盛放出一朵完整的桃花。
面前是一片桃林,只是这山上温度不比底下,盛夏得靠星夜作盖被,到了深秋这桃林始盛开。
昭卿把手中飞旋的桃花悬于胸前,双手结印,身前正常的虚空突然出现裂缝。裂缝越来越大,里面刺出淡粉色的光芒,直到把昭卿整个人都吸了进去。
这进了外门,就是座低丘,青石台阶一直铺到丘顶,丘顶又一打小似营帐的小丘隆起,但面竖平,就像被人竖直劈砍过一般。
中开细缝,大小仅容光从内打出,成接天一线状,就颇像个紧闭的大门了。人根本进不去——除非你是纸片。
这便是内门。
昭卿不进门,在周围转了又转,就跟埋了宝一样,恨不能挖开看看。来来回回三四圈,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那“晦祟”是怎么进去的?桃虚的内外两道门,几乎能做到把所有外人全部拦住,就算真有仙人下境强行撕开了桃虚的外门,可这内门却完好无损……
昭卿回到“门”前,把手隔空放在正中间的位置,桃花自掌心缓缓飞旋,突然面前的“大门”上浮现桃粉色纹路,泛着微光,相互交织,最后汇聚在昭卿掌心相对处。
粉色光芒越来越盛,刺得昭卿整个人只剩下身影能辨得清,下一秒,整个人便消失在了这“大门”前。
——桃虚
昭卿睁开眼,极目远眺而去,江海涛涛,淡紫与桃红色的云雾氤氲其上,江海两侧耸山相对而望,山上多桃花盛放,不分冬春秋夏,有殿阁层楼依山而建,以吊桥相连,悬于空中,飞瀑流泉直下,荡着轰鸣声,惊起白色灵鸟。
那便是桃虚的段家。
江海中漂浮着小红桃树,无根生长,就像是感知到昭卿般,摇晃着枝叶,散落片片桃花瓣,漂在水中,竟形成了一叶扁舟。
这是桃虚的归故船,生在桃虚的人,都会被这里的桃花铭记,归故船会载着你,回到你的故乡。
随着江海往里进,有层楼傍着山底,临着江海而建,雾霭缭绕着,看不真切,便是幽家了。
行过这两座隔海相望的耸山,江海瞬间变得平阔起来,周围是连绵的群山,紫粉浮光笼罩在江海上,桃瓣乘风而动,零零落落。
这一汪江海上,殿阁楼宇就建在水面之上。两排楼宇底下粗木柱直抵水底,高出水面近一丈,相对而立,江海就被框成一条三丈宽的溪流,溪流两岸都是木质平踏台板,姑娘们与娃娃们就在这两边嬉戏。
踏台与上面的平台间用红木台阶相连,中间这近一丈宽的空荡挂满了长灯,夜晚就能照亮溪流边的碧水浣纱。
顺着红木台阶而上,就是宽敞的实木平面,用栏杆围起,栏杆上攀着绿植,往里靠是相隔一丈的棵棵大红桃树,树枝挂小灯,夜晚照彻桃花似火烧。
平台上酒肆茶馆摊铺样样不缺,门前长街摆着桌椅,不少男人坐在那饮茶喝酒,谈天赏景,好似江南水乡。
两侧排楼间用一单孔木拱桥相接,拱桥长三丈,宽一丈半,两侧雕花凭栏吊挂木灯,两边多铺席,卖小首饰的,卖药的,卖棉帛的,修鞋的,打锁的,还有挑着糖葫芦两头跑的。
这便是桃虚最有人间烟火味的地方——花鼓乡。
这花鼓乡算是三家交界处,但归南家管理。
南家先前一直是桃虚的主权者,这些年另俩家吃了点熊心与豹胆,再加上南家几年前有别的变故,便一直打着南家的主意。
但瘦死的骆驼终究比马大。
沿着花鼓乡一直往里,两侧平台相汇,有一大门立中间,穿过大门,便是南家。
殿宇亭阁环着江水,木廊穿游其中接连起它们,似火红桃在旁点缀,白色灵鸟在滩头翔集。
殿阁群以木廊环连最终汇于顶里的一最高宫殿,便是南家的主殿。主殿背靠山峦飞瀑,高十丈,霭杳流缭,殿顶一浮空大宝珠,闪熠光辉,不分四时昼夜。
花鼓乡从来不缺南家人,昭卿在这里走上一遭,不被南家人注意到是不可能的。
但她向来不喜与人招呼,对外人倒勉强还能客气,但对自家人,面上的客气是想都不要想。
不过好在南家人也早习惯她这淡漠的性子,对她的欢迎得不到回应,心里也不会嘀咕。
既然花鼓乡如此太平和睦,想来那两家暂时还没什么动静。
昭卿进了大门便脚点桃花直接飞到主殿,结果前脚刚落在主殿前的台基广场,后脚就被人叫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