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楚跟安求客横渡信江,由于战乱,大多数百姓与地方江湖势力都集中在了西边,越往东,人烟气就越少,更别说江上的船家,剩条船就不错了。
江楚有一桨没一桨,到头来把安求客累了个半死,自己心里又过意不去,答应回头请他喝酒。俩人步行到军营,已经是未时的尾巴申时的头。
军营有不少士兵是黎长洪的手下,跟了他不少年,自然认得黎江楚这少将军,见了他就跟漆黑的大夜里上厕所,摸着盏油灯一样,激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差点就把黎江楚直接抬了进去。
这要是给他担个床,江楚说不定还欣然躺上去,能不走路,何乐不为?但这要是被他们举着他胳膊举着腿,准能把他折腾死,连忙撤退。
昭卿伏在案桌上,右手抵在太阳穴,有一眼每一眼的扫着桌子上的书,任凭一头淡金色白发披散在桌子上,右腿还翘在另一张凳子上,坐的要多散漫又多散漫。
她一身大家千金的样子,却没她们一身旧礼约束出来的那些毛病,撇去基本的礼仪,剩下她都是随性而为,这点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治不了。
加上现在这两边不打仗,她也确实没什么事干,自己总不能冲进敌营把南家人都揪走,也就仙婆弄花,不时叫她帮个忙。
她右胳膊抵麻了,抬了抬脑袋换左手抵着,鬼使神差的往城楼门外瞥去……正好对上了黎江楚的眼睛。
昭卿眼神发愣,红唇微启,脑袋怔在空中也没抵在左手上,奇怪的是她那双寒潭里洗出来的淡蓝瞳眸在见到江楚的那一刻,像是化出了星河一般。而江楚那张不挂表情的脸居然破天荒的上了层霜,眉心微微皱起,冰冷的盯着昭卿。
安求客绕着定在原地的江楚,顺着他目光,眯着眼看到南昭卿,心里暗暗惊叹一声,又觉得气氛不太对,识趣得捻着脚溜进了城楼。
仙婆在那边浇着花,好奇着这已经入夏的时节,怎么会突然感觉周围发凉,这抬眼一看才见那俩人视线死死顶在一块,冷的就是发情的蛤蟆也得闭嘴。
她立马看出了端倪,赶忙把江楚招呼了进来。
“江楚!愣着干嘛呢,快进来!我让好好看看,这么多年没见你了——中午吃了么?我给你弄点去?”
黄仙婆跟黎家算是老熟人,早在江楚还跟着他爹驻守边关的时候,逢年过节都是要回趟京城的,他十五六岁那年,他爹身上大大小小挂了十处彩,回京恰巧遇到走街串巷的仙婆,将她请到了府上。
仙婆在黎家府上住了几天,就两件事:第一件是给江楚他爹医治;第二件,就是逗江楚玩。江楚当年经事少,心性不比现在,仙婆拿他一逗一个乐。
不过逗玩归逗玩,江楚倒确实讨她喜,黎长洪的伤经她手没几天就好了,也没什么理由赖在府上,所以隔三差五就打着复诊的幌子上门逗江楚,逢来必给江楚带些东西。
仙婆给人看病完全随缘,多少大家花重金都请不到,就连皇上也不行。她这接二连三的往黎府跑,黎长洪自然是乐呵的不行。
江楚打小没娘,仙婆自个儿又喜爱这娃,就是二十五六的年纪多少有些不合适,只能暗暗萌生想做他干娘的想法。
那年过完年后,江楚就又随着他爹去边关了,没待多久就去白鹿洞书院休学去了,这一走大概就三年没见,直到前年偶然看见他,他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满是阳光的少年了,不免让她有些心疼。
江楚看着仙婆,那藏在心底的亲切感瞬间就涌了上来,嘴角挂着浅笑:“不用了仙婆,已经不饿了。”
“这是什么话,我去给你弄点昂!”
“你个疯婆在那发什么疯?这才刚申时,弄什么吃的?”这一出声,江楚这才注意到屋角还有个人——承攻器。
他是黎长洪金兰之交,甚至能算江楚半个父亲,研究墨子与公输班的机关术研究了大半辈子,邵岭涯的机关轮椅与西洲府的机关盒都是江楚拖其所制,军营内排摆的床子弩与发石机也经其改良,增加了射程与威力。
此人年纪稍长,但腰板挺直,但算是个老迂腐,生来就被礼法约束,现在上了年纪,更是把刻板凿在了面上的褶皱里,高挺的鼻尖上担着一叆叇,倒不是不愿戴在鼻梁上,只是研究小机关时常让他焦躁,鼻子随着火气一起冒油,叆叇自然也就只能在鼻尖挣扎。
“我说你这臭老头!我给江楚弄点吃的你也要管?真是六个指头挠痒——多那一道儿!”仙婆见着承攻器起身走来,摇着蒲扇对着昭卿说道,“这人叫承攻器,老顽固一个,不用理他!”
“你这疯婆!嘴上无德!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承攻器板着脸直冲冲的向江楚走过来,“他饿?那是他活该!”
仙婆拦在江楚身前,刚准备开口把话泼回去,却被江楚拉到身后。她明白江楚不想让自己被迁怒,索性坐在昭卿趴着的那张桌子的桌角,手里可劲摇着扇子。
江楚对着承攻器恭敬一拜,道声“承老”,后者扶着叆叇,眯着眼皱着眉盯着江楚看了许久,确定没认错人之后,把手背在身后……
“好一个黎江楚啊!在外有本事了是吧?你家父亲死了几个月了,你是现在才到!丧礼都没得人给他办!我告诉你,要不是现在战事吃紧,我非让你修个庐冢在里面把丧期服满!”火气一上,鼻子又跟着冒油,叆叇险些掉下来。
“你个臭老头能不能少吵吵两句?江楚肯定有他不得已的原因!”仙婆看不太下去,劝了一句。
“我算他半个爹!我教训他,你这个外人插什么嘴!”
这一句话可真把仙婆塞住了,不管她再怎么好好待江楚,自己终究是个外人,跟黎家没什么关系。
“承老教训的是,但——仙婆不是外人。小子这就去祭拜先考。”江楚顶着承攻器的唾雨,转身就要走。
“你上哪祭拜去?你祭拜谁去?!你父亲死在皇城内,你指望那些鞑靼给你爹收尸吗!要不是——”
“承兄!您消消气。”武毅晟带着柳琰玉刚回来,隔着大远就听见承攻器的怒骂声,进了城口打住了承老,怔怔看向江楚,眼神光仿佛穿过了他,看到了那已故的黎长洪,眼中立马汪了水,上了皱纹的一张糙脸也不知是哭是笑,大步上前将其一把抱住,随后又扶着后者双肩,上下打量着,哽咽道:“好小子,都这么大了!来,你随我来!”
江楚被武毅晟牵着又出了城楼,琰玉看着与自己擦身而过的江楚,那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他好生回味。
他记起来武叔给黎伯伯在城东的树林里立过碑,想必这二人是去那祭拜,两家在没被赵昆拉起来之前就是世交,黎伯伯当初待他也是不薄,自己也应该去祭拜一下,便跟了上去。
剩下楼内一堆人大眼瞪小眼,也不敢多言语。倒是李济嘴里道着:“昆山美玉,芝兰玉树,甚好甚好!”不知道打着什么主意。
仙婆心里还被承攻器那一句“外人”堵着,要不是江楚一句话给她顺了大半,估计自己能被堵死。她摇着蒲扇注意到了拎着酒壶在屋内逛荡的安求客:“哎,那崽子,走路稳当着些,别把我养了这么多天的花连着瓶一块打碎了!”
“怎么会呢?您别看我喝着酒,走路可稳当着呢,不会把您——”
啪!碎了……
按理这旧友相见,思念早该如江水从口中泄出,没想到江楚与琰玉二人就像是嘴里拉了闸,互相沉默,就这么一路行至城东的树林内。
林子内一处隆起,前立一木碑,歪扭着刻着“黎长洪之墓”,地上不少野花与水果,是当时赵昱摆的。三人下了马,武毅晟从马背的包袱里取出三坛子好酒,自己拔开一坛子,将酒水扬撒在地面:“江楚,我对不起你的父亲,也对不起你。”
“武叔哪里话,是我不肖,还有劳您为家父立碑。”
“(颤抖着声音)哎……是我没本事,收不回你父亲的尸骨,让他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不能瞑目。你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我照顾好你,他总说自己大半辈子都守在疆场上,没能好好陪你长大,觉得欠你的……”武毅晟拍了拍江楚肩膀,自己转身站远了些。
江楚干涩着喉咙硬着眼,就是脸上再也没有多余的表情。盯着那要齐不齐要整不整的木碑,行过跪拜礼,起身后站在碑前一句话不说,将坛中酒一滴一滴倾洒,浸湿了泥土,盈上了浅浅一层,映着自己的身影……
小江楚双腿劈开,站在营帐外,双手捏握着剑柄,剑尖就拖在地上。
“楚儿,来看爹给你打个样!”黎长洪单手握着长剑,舞动着劲风。
“(像模像样的学)爹爹,可是我一只手拿不动它。”
“啊哈哈哈哈哈,慢慢来慢慢来!”
——
少年江楚只差他爹半个头,身形还略显消瘦,只要边关没有战事,就让父亲给自己喂招。
“楚儿,起来!这没两三招就趴下了,别连隔壁柳家那小子都干不过,还要上阵杀敌?”
“(揉揉屁股)我还能打!再来!”
——
十六七的江楚背好了行囊,棱角还挂着稚嫩。
“不知不觉你都这么大了,要去外面闯荡历练也是好事,爹把你绑在身边这么多年,没怎么好好照顾你,还尽让你跟着我吃苦了。”
“爹,没有。将士们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这才十几年也没什么。”
“长大了,也懂事了。在外游历可没有爹帮你撑腰,凡事都要靠自己了。这剑随着你出生的,带着它吧。照顾好自己,等你回来,咱爷俩好好喝上几天几夜……”
——
柳琰玉在旁把该做的都过一遍,站在江楚身侧,轻声道:“别太难过了,黎伯伯在天上看着,振作起来,我们一起,把失去的山河打回来!”柳琰玉自己都不知道前半句是不是多余,因为他很感性的上了股酸劲,结果完全看不出江楚有任何难过的表情。
“柳伯没事吧?”江楚轻叹一声,照例是那张雷打不动的脸。
“多亏了黄仙婆,已经好多了。”
“带我去看看?”
“家父已经歇息了,改日吧。”
三人驾马原路返回,江楚看着身旁麦麸面色的琰玉,刚毅的棱角与记忆中的稚嫩的面容重合,想起俩人小时候天天在军营里掐架,他双手端着枪,自己双手握着剑,俩人挥了半天把自己累的半死,索性枪剑统统扔掉,不如直接上手摔跤来的痛快。
“看什么?想挨揍是不是?”
“怎么这么多年了,脾气还这么冲、”
“怎么?小爷我就这样,不服咱俩比划比划?”
“不打。”江楚就知道他是醉翁之意
“你们两个从小打到大,这么多年没见,不比试比试,说不过去吧?”这最近敌军也沉寂,没什么仗打,军营生活枯燥无味,武毅晟当然不肯放过这难得的“热闹”。
江楚还是微微摇着头:“不打不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