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卿沿道步行良久,路上仍是熙攘,而后见一湖微微漾然,即为“甘棠湖”,湖上一岛,岛上一亭,岛上亭与湖堤灯火相映,湖水波动着光影。忽闻一孩童嚎哭堤岸,昭卿闻声走近,蹲在孩童身边,
“怎么了小家伙?”昭卿玉指轻轻敲在孩童肩膀上。
“呜呜呜呜,我想去岛上玩,我娘亲不让!呜呜——”孩童抽噎着。
昭卿轻轻揉着他脑袋,左右顾盼,见一妇人双手在身侧擦抹着,一边小跑来,“姑娘见笑了,我家孩子不懂事,这夜里的非要去那岛上,这什么时辰了,船家都歇了,怎么去啊!”
“胡说,那岛上明明有人!我就要去!”孩童闹得更厉害了。昭卿听罢,望向岛上,果有人在其上。那妇人看上去是温柔母亲,孩子哭闹,没什么辙。昭卿摸向腰间玉佩,停顿了片刻,取下颈前玉环吊坠,递给妇人,
“夫人若是放心,我可以带令郎到那岛上去,以此物作抵。”
那男孩一听,紧紧抱住昭卿大腿,嚷嚷着“我要跟姐姐去!我要跟姐姐去!”。妇人双手接过玉坠,犹豫着。
“夫人放心,一定将你家宝贝平安带回。”昭卿又轻轻捏着孩童胖乎的脸,“半个时辰,我就把你送回来。”
“这……那便有劳姑娘了。只是这怎么去那岛上呢?”
昭卿伸出左手,示意男孩拉住,右指结势,嘴中吟念着什么,双眸中似有桃花盛开,顷刻间,周围桃瓣飞旋。
昭卿扣紧男孩的手,跃出湖堤,桃瓣顺势向前方飘去,片片都精准的浮在她脚尖所点处,微微荡起的气波,惊醒梦中睡湖,绽开点点水花。
这便是桃虚独特的轻功。
两人至岛上,琴声便已悠扬入耳,那孩童兴奋乱窜,昭卿不忘叮嘱道:“给你半个时辰,不然就把你丢湖里。”孩童转身对她做着鬼脸,留下句“知道了姐姐!”转身乐去了。
昭卿顺着琴声而去,圆拱门旁有两侍女,见到昭卿,作揖道:“想必姑娘便是主子所等之人,里面请。”再进,见一女子于亭中座,琴音正由此而来。
“玉指削葱弦丝引,淡月烟笼寒水轻。好久不见,付情。”昭卿站在亭前,一眼认出亭中旧友——沈付情。
鹅黄长裙一身,肩挂素帛,腰系锦缎,青丝盘挽簪一雕花步摇,垂下的坠子随她弹拨间微微摆动,眉心贴花钿,在颦蹙间盛放。
沈付情,九江人,家境虽不比那京家,但是也算是江州大户,自幼习得一手好琴。几年前读于白鹿洞书院,与昭卿同窗,离开书院后便一直寄身江州各处,凭弹指间的阳春白雪,名声愈盛,后为江州有名的琴师。
沈付情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就是有时候多少沾一点大小姐的脾性,占有欲比正常人要强上些许,其他的倒没什么毛病。
想不到今夜良宵,旧友相逢。
“思顾?”付情听着熟悉声音,停了琴,望向庭前女子,其外黑色长袖褙子掩着里面的素衣,下裳内的直筒裤拖至脚踝上面,正好露出如玉脚腕,脚腕上还缠系着黑色丝缎。金百色的头发盘束成高马尾,以黑红巾丝系绑,银钗定之,剩额前两侧丝缕恣意坠散在眉目边。
付情认出昭卿,笑颜开绽,起身快步走近昭卿将她环抱住,又把她来回转个三两圈,。昭卿抵不住她这几百年没见自己的样子,任着她摆布,淡淡道:“两三年没见就这般,要是十年不见,估计我得被你吃了。”
付情牵着她入亭,又坐下扶起了琴,偏头道:“浸月岛上浸月亭,浸月亭中琴声鸣。”
“相传当年周郎在此处点兵。江州司马始建亭于此,取‘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之意境,遂名‘浸月亭’。”昭卿就着婉转琴音道。
“濂溪先生当初于九江讲学,又取‘山头水色薄笼烟’,于湖堤上再建一‘烟水亭’。”
昭卿偏头看了眼烟水亭,岔开了话题:“方才侍女说你在等人,等的不是我吧。”
“确实不是你,不过正好,可以介绍给你认识。”
……
“丫头,你没家回的吗?别跟着老子。”仇玄封随手救得姑娘,没想到跟了自己一路。
“没有,爹娘早死,奴家自己活这么大的。”
“那你哪来回哪去,就是别跟着我。”玄封走着自己的路,也不回头看他。
“大人方才自己说,看中了奴家,现在就想这么把我丢了?”
“是你脑子有问题,还是我脑子有问题,那是玩笑话。再说,老子不需要女人。”
“大人的‘苍封’立于江州多年,靠的也是玩笑话?”
玄封这下不走了,勾起阴冷的嘴角,倒觉得她有些意思。那女子见本离自己几米开外的玄封,一眨眼便闪现在眼前,被他攥着衣襟甩到了墙上,刀尖顶着墙壁,刀刃抵在自己脖子前。
“靠的当然不是玩笑话,是这把猎风刀。你最好小心,老子不是什么好人,随时可能要你小命。”玄封歪着头直勾盯着她,嘴角露着诡笑。
她反而把脖子又往前一顶,眼神没有丝毫躲闪,开口道:“奴家长这么大,没怕过什么,比起大人是不是好人这个问题,我更好奇大人的这把刀,是如何猎风的。”
玄封见其玉颈一道血痕显现,挪开了刀,面色恢复严峻。侧过收刀,问道:“叫什么?”
“尚月九。”
“从今往后,你跟着我。
要说仇封玄这人,抛开别的不谈,那就剩一个“怪”字,他母亲是青楼女子,自己出了生,却压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哪个。青楼管事的红妈好,当初见她身怀六甲,放了她回去。
但他娘没有任何依靠,产下封玄,却没有任何经济来源,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子饿死,又舍不得卖,只能回去求红妈再收下自己母子俩。红妈看她可怜,姿色也尚在,只能答应。
虽是青楼,但也算是个可以寓居的地方。萧宋虽有明文法令规定,准许妓女伺宴,不准同床同寝,但总有光芒照不到的阴暗死角,而他娘恰是这死角中的受害者。
他娘接客,他就躲在帘后看着自己的母亲被迫与那些油的令人作呕的男人行交媾之事,自己心里窝着火,却什么都不能做,难受又哭不出,时间久了,也就剩麻木。
这样的成长环境锻造了他喜怒无常的性子,世上所有的女人都会让他感到恶心。
……
昭卿倚在亭栏上赏着江月,却听琴声突转,十指间的琴弦铮鸣如剑,指尖一扫,琴弦荡出气波,四散的琴意震开湖面,惊醒睡莲,直冲湖堤一人扫去。那人手握白面折扇,于身前一挥,两波相对炸裂开,水珠漫散,那人手中扇于一开一合间,挡住迸来的水珠,一滴不沾身。
男人一跃脚点莲,借力向岛中而去,付情又是几道琴意,卷携着被斩断莲叶而去。那人跃过琴波,脚踏空中莲叶,下一秒身形便出现在了岛上。
“思顾,我要介绍给你的人,来了。”
“我宁愿你不介绍给我。”昭卿早就认出那人,暗暗无奈着。
“山川湖海,世苍茫,姑娘与在下却能接二连三的巧遇,可是一‘缘’字?”
“你们认识?”付情不解问道。
“不认识…但不完全不认识。”昭卿没有多解释,偏着头对京白堂清冷道,“天地日月、千江万川、人世百态,皆与我有缘,如此看来,京公子自然也不例外。”
“哈哈哈哈,果然才情与美貌并存的女子,总是聚堆的。付情,让你久等了。”
“太阳还没出山,倒也不算久等。”付情打趣着白堂,后者一笑而过。
“既然你要等的人来了,我也不多留,有缘再叙,告辞。”昭卿起身要去找那被她带到岛上的男孩,却被白堂叫住,
“姑娘,见了这么多次,如何称呼?”
“姓南。”
付情见白堂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就是吐不出话,自己掩着嘴轻笑。
“付情,她不肯说,你告诉我总可以吧?”白堂远望着昭卿背影。
“她不是说了吗,‘姓南’。”付情稍稍正色,“我劝你别打她主意,她早有心仪之人。”
“我只是觉得此人与寻常女子不同,正如你一般,想认识罢了。再说,我要是动了歪心思,怕是今晚有人就要抱着醋坛子睡了,弄不好,还得用醋把我灌死。”白堂坐在亭栏上,晃着手中折扇,也不把话挑明白。
“谁稀罕抱你的醋坛子。”付情嘴里低声嘟囔,又抚起琴来。
这两人相识有些年头了,互相暗生情愫,但是你不说,那我也不说,索性大家都别说。
“说正经的,我今夜约你,是要和你说,我要暂时离开江州一段时间。你…与我一起吗?”
“嗯,好。”付情顿了顿弦,又弹下去。
“…我们各自回去安排好,三日后动身。”白堂没想到她答应的这么干脆利落,月光打在她青丝下的娇容,十指不仅弹拨着琴弦,也微微撩动他的心弦。
白堂要离开江州,是因为这几日前后收到两封信,第一封是要他去信州上饶;这第二封,是让他在去上饶前,先去趟庐山,说到了地方自然知晓所为何事。
……
昭卿送回了孩童,取回了玉坠,她凭着月光摸清方向,一个人走着夜路,却总觉身后有东西在注视着她,她走几步,身后那东西跟几步。她索性站在原地,平静的周围却突然躁动起来。夜幕笼罩下的周身仿佛隐匿着什么。
地面突然浮现出一圈黑烟,向上飘涌着,而后越凝越实,竟成六个身披斗篷的杀手,兜帽下的双眼与斗篷内的匕首泛着寒光,将昭卿围在中间。
是“黑鬼”。
“黑鬼”是“晦祟”底下的杀手组织,因为他们身形可化作黑烟,悄无声息的索取目标性命,所以江湖上给他们戴了个“黑鬼”的帽子,也算得上恰当。
至于“黑鬼”是否真的是鬼,无人得知,“晦祟”作为江湖一流,其组成都是些精通巫术之人,底下的杀手邪乎一点反倒是有些合情合理。
身后的黑鬼突袭,昭卿手握腰间剑柄,月下寒芒一现,黑鬼脖颈处直接被斩断,剑痕处拖着黑烟徐徐,露出昭卿锐利的眼眸。
但若只有这般容易,黑鬼们也就不会叫黑鬼了。脖子被斩断的断痕界面升起黑烟,缠绕住断头,再次接连。
黑鬼们一起围攻而来,昭卿精准在从匕首间的缝隙躲闪,每次反击都直中要害,捅出的的窟窿没一会便再次接连,根本造不成实质性伤害。
昭卿拉开身位,保证将所有黑鬼都在身前,一剑架住四个黑鬼的攻势,两侧又袭来。
她正欲收剑后撤,两侧黑鬼的脑袋却被细小的短箭洞穿,暂时停止了攻势,脖子缓缓向后拧去。
昭卿抵退了四个黑鬼,黑鬼们顺着动向,转身探寻暗箭来的方向,昭卿也借着它们转身间的空隙看到了远处的京白堂。
六个黑鬼放弃昭卿,身形向京白堂奔去,六把匕首映着月光直向他脑袋刺去。白堂手中扇开,根根扇骨顶刺出尖刃,身形后退一步,避开刺来的匕首,同时瞬间划断了黑鬼们的脖子。
机关扇,好身手,可不像是大家公子该有的。
黑鬼们把头接了回去,再次轮番进攻,昭卿提着剑从其后砍来,两人对着六人,虽然敌得过,但却杀不死。
“南姑娘,没事吧?”
“没事,不过再这么下去,很可能会有事。”
仇封玄走在前面,尚月九在他身后挑着灯,喊道:“大人慢一点,奴家照不到你了。”封玄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反而道:“你可以走快点——等等,有动静!”
封玄听前面传来打斗声,拉着月九悄悄靠近,看见与黑鬼缠斗的京白堂二人,夺过月九手中灯笼,摸了摸腰间,发现今日出门没带酒壶,只能提着灯笼健步而去,估算着距离差不多的时候,把灯笼往他们头顶一扔,
“京白堂!头顶!火!”京白堂听着怔了一秒,随而会意。
昭卿闻声,抬头见灯笼落下,虚空一斩,剑痕滞留在空中瞬间划过灯笼,外层直接破碎,白堂顺势用扇面接过火源,折扇瞬间燃起烈火,在白堂手中飞旋,而后被扔掷出去,火扇绕着二人。
黑鬼们眼睛睁得老大,想退已经来不及,脑袋被旋来的火扇抹了个干净。
白堂接回飞扇,黑鬼们也作青烟消散,“呲呲”声宛如鲜肉滚落油锅,他这才觉得什么东西烫手,折扇被烧的只剩扇骨,被丢在地上,冒着星星火光。
昭卿望着消散的青烟:“一二三……少了一个。”
“什么少了一个?”白堂还吹着手上的余热,见昭卿突然用剑锋一挑扇骨上的残余火星,脚尖发力一点,瞬息间已至玄封身前。
剑尖一点在玄封瞳孔中不断放大,他迅速将猎风刀从背后拔出,刀身上的旋钮弹开,短刃在刀身上旋转,与刀刃相错,瞬间将昭卿的长剑绞断。
封玄错身一闪,避开断剑迸裂的残片,背后传来“呲呲”声响,扭头发现自己背后还有个黑鬼,脑袋已被断剑捅出个窟窿,作烟散了。
“冒犯了,多谢二位相助。”昭卿作揖离去,与躲在墙后的尚月九打了个照面。
“想不到这这‘黑鬼’居然怕火,今夜多谢仇大人了。不过话说回来,‘黑鬼’可是有些年头没出现过了。”白堂走近封玄,看着静静躺在地上的六件黑袍。
“‘晦祟’最近可是有些不太安分。”
“仇大人的意思?”
“今晚已经不是老子第一次撞见这群鬼东西了。”封玄把刀重新插回了背上,招呼也不打,转身就走。
“仇大人,明日午时,在下诚邀,浔阳楼一叙,有要事相托。”
封玄跟白堂也打过不少次交道,就是难见他正言厉色,今个算是碰了新鲜,点头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