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船经过一天一夜的航行,抵达南塘的流民村码头,随着辽东伤残军户被安置到此,加上原本在此处的流民,这里已经增加到了两三千户人家。
辽东各路新兴军门,派出自己的家丁,以伤残老军的名字入驻这里,他们从辽东运来难民,开荒种地,捕鱼修船,逐渐使这里变得繁华起来。
天津三卫原本是加强海防护卫漕运,发展到现在已经专司漕运,几百里的沿海滩涂更加无人治理,成了逃民黑户的集散地。
不知从何时起,一代又一代的军门商贾接连经营此处,逐渐在茫茫沼泽中铺路建村,挖沟阔渠,终于能将五百料的海船开进芦苇荡深处。
这里从一个芦苇荡中的货物装卸点,也一点点发展成大乡村,很多可改成耕田的土岭,都被各大家族埋上界碑,对于土地的‘热爱’,从来都是大户们最先选择。
南塘流民村码头有两座栈桥,一条在芦苇荡深处,一条在村南七里的乱石滩。
难怪祖家把福船留给九斤,因为船体庞大,难以进入航道狭窄的流民村码头,只能停靠道路崎岖的乱石滩。
这里有天津右卫的一个百户所,刘全上岸后,召集军户难民,前后用了大半天才将车马卸下船。
九斤看着破败不堪的码头,衣衫褴褛的卫所官兵,心中郁闷不已。
当年有名的四大卫,已烂其三,若不是包磊在大崇卫剿灭那股兵匪,九斤还以为大明卫所也仅是缺额贪腐的问题。
现在看到这百户所别说兵备,整个堡中城墙坍塌,砖瓦不见踪迹,里面垒土草屋已经和普通乡村毫无二致。
两天后,九斤等人抵达通州,大舅哥张霖专程赶到这里,亲自安排客栈食宿,上次九斤在张家庄,张霖在大同府任职,没见上面。
这次调回京城任职,特意跑来先把把关,家将马忠做为‘老熟人’也一起跟着来到此处跑前跑后。
九斤对这比自己大近二十岁的大舅哥没什么亲近感,好在沈江维在场,二人倒是谈得来,免去了应酬的尴尬。
通州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个商贸城,这里不仅商贾云集,各大衙门都在此处设有事务司,全国各地的土产商品汇聚在此,再流向北方各省直至县乡。
老城周长九里,是船舶码头仓储之地,新城方圆六里,官府漕卫甚至厂卫都汇聚在此。
众人入住五军都督府通州事务所,沈江维在张霖、马忠和巴彦陪同下,在隆兴银号取出八千两雪花银,用于新娘子的头面费用。
定亲彩礼随了中等,也是五万足银,各种锦缎饰品也有近万两,张府做为仅存的两个外戚勋贵,嫁闺女也算是中规中矩啦。
大明高门大户在婚事上有着严格世俗等级,尤其是嫡子嫡女门第规矩森严。
一开始听说张府那宝贝丫头找了个道士,很多人就判定又是一桩活人飞升的戏码。
人们在等着看张府上演狗血剧情的时候,很多在街头巷尾议论的人莫名其妙被揍了半死,一些有头有脸的大户公子哥,也被锦衣卫请去喝茶,所有人都得到一句话,这婚事不准议论。
越是管控,人们的好奇心越是被压抑的难受,于是很多京官开始关心起这落势武夫贵戚的闺女婚事。
京城从不缺话题,在张家正因女儿婚事即将成为热点之时,张伯爷因僭越谋权被皇帝罚奉三年。
这一棒子打下来,原本要来凑份子喝喜酒的京官氏家纷纷打消念头,唯恐沾染祸事,彻底不再理会这事儿。
别看各地起义造反多如牛毛,在东北被部族武装揍得丢盔弃甲,若说再有十几年大明将亡,九成九的人不相信。
这时候新皇帝登级两年,不仅拿下了九千岁的阉党,废除天下矿产税,今年还平定了西南奢崇明之乱,拆解了听宣不听调的军阀毛大帅。
辽东那里叛军奴酋更替,部落第八个儿子叫黄的台吉成了新首领。
第一仗就在辽锦防线碰的满头包,听说又遇到大饥荒,饿死人畜十多万,再饥荒几年就死的差不多了,辽东也就迎来太平。
在这形式一片大好的情况,人们厌倦了丢城失地,灾害频传的消息,张府的婚事,从一开始没几个人关心,到后来被强势禁言,反而越发使人们充满好奇。
晚上的接风宴在事务所的二楼餐厅,左军都督的大公子,和即将正名的张府佳婿要桌酒席还是应有之事。
让众人没想到的是,酒席开始前有三人不请自来,前两位是在石盘街‘偶遇’镇府司同知李若琏和新晋探查司千户张启山,第三位是正在督办粮草调运的老熟人,太监吕文乐。
这三人除了那位同知大人外,其他两人都是九斤老熟人,张启山当年给九斤上过镣铐,发了笔横财,一番倒腾居然进了京城。
吕文乐在新皇登级取消天下矿产税回到司礼监,因熟知账目和军事,又落在通州督运粮草事。
九斤虽没有和吕太监碰过面,但知道就是这阉人出的馊主意,瓜分了西河镇,堵上了莱州府两年的火耗银。
大舅哥张霖仅仅是四品武职,比同知大人低两级,看到三人到来,赶紧起身拱手说:“同知大人,吕公公,张大人,相请不如偶遇,今儿个还真是赶巧了,还请入席。”
李若琏拱手相让说:“那辆形状新颖的马车,已经成了街头巷尾的话题,稍微一问,才知是张府的佳婿到了通州,怎能不来拜会,莫嫌叨扰才是啊。”
吕公公对着沈江维笑道:“咱们可是多少年的相识,幸会幸会。”
沈江维笑道:“沈某为知县时,吕公就是登州水师督军,一晃小二十年啦。”
“所以杂家听说你沈江维来到通州,放下差事就过来看老朋友。”
张启山没见过沈江维,在济南府也听说过他的事情,凑上前拱手说:“江大人,咱们未曾谋面,也不是生人,原济南府缇骑营百户张启山见过沈大人。”
沈江维笑道:“熟人,熟人啊,给九斤上镣铐的不就是你吗,哈哈哈。”
众人哄堂大笑,李若琏和张霖都是一头雾水,这怎么被锦衣卫锁拿还能这么开心?
张霖招呼着:“咱们就座吧,马统领,去看看小九何时过来?”
“不用去啦,我回来了,”九斤说着话进了雅间。
一身月白士子长衫,乌亮长发随意用丝带束缚在脑后。
金丝云锦绣立领更显英俊挺拔,星眉朗目加两腮酒窝,淡淡微笑让屋内众人如沐春风。
李若琏和吕文乐都是第一次见九斤,看着气宇轩昂,英姿勃勃的青年进门,两人双腿发软,差点跪下去。
这二人都是宫中老人,见过四个皇上的人那个不是人精,九斤的出现,让他二人心里升起了似曾相识的熟知感,好像又回到那惊心动魄的年月。
张霖说道:“小九,我给你介绍,这是镇府司同知李若琏大人。”
九斤心想锦衣卫上门,这是来打秋风的?拱手一辑说:“李大人,幸会,怎么看着如此眼熟?”
李若琏拱手说:“李某同感,同感,好一个少年郎啊。”
张霖又抬手朝向吕文乐说:“这是边卫督粮戎政吕大人,在登莱任职十几年呐。”
九斤怎会不知,走到跟前一把搂住吕文乐肩膀说:“这位咱可知道,在民间是少有口碑不错的内官,不光是民间,登莱官场也是声誉颇佳的人,是不是?”
吕文乐快六十的人,冷不丁被九斤搂着就是一哆嗦,尴尬笑道:“杂家要说这辈子做的事,就一件不地道,九啊,您是撒财灵童转世,多担待,多担待。”
“得,看你嘴上抹了蜜,饶你一回,小爷成亲,等着你的红包了。”
在一旁的张霖目瞪口呆,宫内三大太监,曹、王、吕、都是皇上身边倚重的内官,这就搂着不撒手,万一再给扔出去就麻烦啦。
赶紧招呼着说:“小九,来来来,这是镇府司千户张启山张大人。”
张启山抱拳说:“一别经年,道长愈发贵气逼人,个子长高这么多,走在街上我是不敢认。”
九斤松开老吕,看看张启山说:“张大人处事公正,九斤欠你人情,一会儿多喝几杯。”
众人落座,九斤坐了陪席位,若是在北海镇,甭管多大的官,酒桌上都是九斤主位,来到京城,佳婿的身份只能是陪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若琏说:“通州最近已经发现多股关外细作,京里京外都开始严格盘查。
今天这酒咱不白喝,这是镇府司通行金牌,给九斤带在身上,进出京城方便。”
说着对张启山点点头,张启山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乌木盒子,郑重的递到九斤面前。
九斤接过打开,里面一块怀表大小的圆形金牌,一面是云龙图案,一面铸有御前二字。
吕文乐笑眯眯的说:“小九,有了这块金牌,天下皆可去的。”
小九看着这制作精良的圆牌说:“我还以为要给我锦衣卫的腰牌,那挂在身上多威风。”
李若琏笑道:“锦衣卫不能去的地方很多,但这块金牌却能畅通无阻。”
九斤说:“成了亲我就回莱州过自己的小日子,拿着它有何用?不过这看着像纯金的,咱也不能拒之门外,收下啦。”
一夜无话,第二天午时,九斤到了京城东直门大街的一座府邸,这里向西不到四里就是皇城。
这条街全是高门大户,人员进出显示有人居住的只有七八个家,好巧不巧的,瑞安公主府就在这条街上。
张臻府里虽说宅院不缺,九斤还是想在张府附近买套宅子,一来陪张灵儿省亲住着舒心,二是将来在京中筹建商号也有个落脚地。
张灵儿给他父亲说了此事,张臻立马就想到了这套房子,一栋建成尚未上漆就被查封的三进大宅。
张灵儿拿着他爹的名帖半天跑完手续,因宅子没有完工,所以只用不到一半的价格就买到手。
九斤到达后,这里早就整修完毕,连新房都布置好了,众人卸下马车,张霖马忠等人回府交差,白芷跟薄荷二人也与九斤辞别,成婚之前她们倒不受约束。
九斤没姓氏,这宅子命名犯了难,沈江维沉思片刻写下‘永宁居’三个字,从此在这京城,也算是有了产业。
张府的丫鬟婆子很快做好了饭菜,众人洗漱完毕,刚坐下用餐,马忠进门说道:“公子,鞑子破关,已经攻破龙井关和大安口。”
九斤问:“婚期没有变动吧?”
“没有,伯爷去了都督府议事,让过来告知,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再有十天就成亲了,其他的咱不管,来,一起吃饭吧。”
马忠见九斤并未慌张,也跟着安下心,坐下喝了口酒说:“伯爷的意思,若是鞑子奔京城而来,公子可能不会如期返回山东了。”
九斤想了想,刘全用福船在运送商号物资,消息不比自己慢。
若是到约定日子见不到自己,不会在南塘码头傻等,想到此说:“这里不缺吃喝,多住些日子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