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七年六月二十九,杨煦永远会记住这一天。
这一天自己信了一个老道士的邪,跌跌撞撞跑到了龙泉山,没有见到自己的父亲,却见到了全军素缟的场面。
这一天天气晴朗,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花香,就像是回到了自家的那座花园,让人难免沉醉其中,失了心神。
这一天在他充满了欢声笑语的年岁中,原本只是普通的一天,但自这一天后,他失去了自己的父亲,被迫且茫然。
等他们赶到山脚下时,没有见到守备森严的卫士,反而许多士兵开始撤去岗哨,甚至有胆子大的人,三五成群往山上而去,守卫也不阻拦。不一会儿,临渊阁的方向传来一阵哀乐,杨煦大惊失色,因为他知道,这首唤作“致哀歌”的曲子,是杨雄亲自编曲,也是他最爱的一首军乐,只在将士阵亡后奏响。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还没等三人缓过神来,一队飞驰下山的禁军令兵彻底击碎了他们的幻想。“大将军亡故了,大将军亡故了,大将军亡故了......”好像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一样,这些大头兵粗着嗓门高声呼喊,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守在山下的人群难免一阵骚动和嘈杂。虽然谁都知道杨雄难逃一死,但当这位战功卓著的大将军真的故去时,还是会生出别样的心绪。退伍的老兵,晚报的小记,乃至看热闹的世家子,纷纷交头接耳,有马的纷纷上马回城,没马的则留在原地,交换着内幕情报。当然也就没有人注意到,穿着平民衣物的一大一小两人,瘫坐在了地上,眼神涣散,口中念念有词。
英俊道士短暂失神过后,想起师傅的嘱托,又看了看四周投来的疑惑目光,咬了咬牙,半拉半拽地带着两人到了远处。急急说道:“快快醒来,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
“你这老道,还是个人吗?还说是我家大帅的故交呢,竟如此无情。”王尧厉声说道,积累的不满终于爆发了。
“你错了老王,贫道并非无情,而是一腔真情。”英俊道士摇了摇头“山脚下必有皇帝的探子,你们刚刚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已经引起一些人注意了。”
“啊...”
“不然为何哪些禁军要搞得人尽皆知,是在引蛇出洞勒”
“皇帝老儿真是好算计,可怜我大帅纵横一生,竟栽在这等小人手中。”王尧涨红了脸,像是一只熟透了的南瓜。
“道长有何良策”,杨煦声音沙哑,缓缓开口,那眼神中的冷意,让英俊道士都不免暗自心惊。
“我来时师傅说了,若事不可为,就带你去见她,可以保你一时周全。”英俊道士又一次见识了那个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师傅的神机妙算。
“你这老道,总是一口一个师傅,你师傅是谁?很有名吗?”王尧一脸不信。
“额这.....我师傅居于深山之中,那会在乎区区薄名,你们去了就知道了。”英俊道士有些尴尬。
“万一你把我们卖了咋办。”王尧见他答非所问,更是不信了。
“好了老王,道长应该没有恶意”。杨煦想起那方玉佩,摆了摆手,并向英俊道士施了一礼。“小子就拜托道长了。”
见杨煦虽然眉间仍有悲色,但面色如铁,让人看不出哀喜,英俊道士心中暗自点了点头。自古成大事者,必喜怒不形于色。他环顾了一圈四周,并打量了一下方位,带着二人向着龙泉后山方向去了。
启元七年六月二十九,蜀帝赵启正听着满朝文武为了杨雄一事争执不休时,禁军统领赵海飞马来报,跪于殿外,呼道:“平南侯杨雄自缢而亡!”此言一出,朝野哗然。以翰林学士王长卿王大人为首的言官清流纷纷击掌而庆,喜形于色,甚至有一位六品御史小声道:“真是便宜此贼了”。而刚刚做了太子师的李严李相国却微不可查的颤抖了一下,低下头,眼神复杂。见自家父亲最大的政敌终于死了,一直盯着父亲的李规却没有在父亲身上看出喜意,原本心中愉快的他也收敛了笑意,躬身而立。
“肃静!”见赵启脸色铁青,殿前御史立即出言喝道。
众位官员纷纷收敛了行止,肃然而立。是啊,皇帝陛下都还没急呢,我们在这儿急什么。
赵启仿佛失了神,半刻之后才缓缓开口。“传旨,平南侯杨雄,有功于国,有罪于民,功过相抵,保留侯爵,由其子杨熙继承。李婉君贤得淑良,封三品夫人,一切用度,由内府开支。”
这第一道旨意,就让大半官员摸不着头脑,纷纷猜测陛下是不是过于念旧情了。通敌卖国,可是株连九族之罪。没有将杨雄家人贬为庶人,流放千里也就罢了,怎么会恩宠如常,甚至还给李婉君加了一级。
王大人见众人疑惑,心念一转,想要站出来请赵启收回成命。可赵启偏偏不给他这个机会,继续下旨。“国失良将,朕失兄弟,心中悲痛,难以平复,自今日起,罢朝三天,五品以上在京官员,可去侯府祭拜。”
“陛下!这于礼不合啊!”礼部尚书孙前再也忍不住了,出列拜道。
“爱卿不必多言,朕心里有数”赵启摆了摆手,怅然若失。殿上群臣哪里还会看不出赵启的伤心难过,也都闭口不言,躬身领命。
“禁军统领赵海,看管不严,有负君恩。念其上任不久,有情可察,罚俸一年,降一级,以观后效。”赵启看着跪在殿外的远房侄儿,哼了一声。还是这么毛毛躁躁,难以托付大事。
“陛下英明!”群臣皆拜。
启元七年六月二十九,西蜀发生了一件大事。传说中青面獠牙的平南侯杨雄,在龙泉山上病发身亡了。
锦官城中的百姓奔走相告,有放鞭炮的,有敲锣打鼓的,也有摆上香案蜡烛的。城内四处张贴的告示已经被茶楼酒肆的说书人念了一遍又一遍,人们都知道。杨雄虽死,但杨家依旧恩宠无比,这京城里,又多了一个未满十八的小侯爷。
不过这位小侯爷,给人的印象大多不好。因为自己父亲去世了,做儿子的却不在家。据说这小子从小贪玩,还有人在巴郡的百花楼见过他,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父亲没了,还得做叔叔的皇帝派人四处去找他回来尽孝,你说混帐不混帐?
在一片非议声中,杨星宇心都凉透了。义父还是去了,现在只盼熙弟和义母平安,世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而杨煦呢,在三步一回头中,离得龙泉山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