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景元八年,永安城外渔莲镇出了位姓秦名越的少年。
他年方十六,耐不住乡野间的寂寞,决意前往永安,闯闯天下。
“绾绾,锅碗瓢盆就别带了,咱们轻装出行。”
一间篱笆环绕的青瓦房屋檐下,面容清秀的少年斜倚墙根,神色间已有些不耐烦。
因为小侍女在房间里捣鼓快一个时辰了。
“瞎子就是墨迹。”
秦越叼着一根竹签,在嘴角轻轻搅动,忽然剔出一根已被口水浸泡了发白的鱼丝,放到鼻尖嗅了嗅。
“唉,鱼肉发腥,又忘记加调料。”
“绾绾,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去腥要放半片生姜,你可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房间里忽然响起不满的嘟囔声,绾绾撅着小嘴反驳道:“少爷,你的口水比鱼还腥呢。”
有一次秦越睡死过去,嘴角都流出了哈喇子。
绾绾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凑近闻了闻,此后一连好几天都食欲不振。
秦越后来也知道了这件事。
“嘿嘿,谁人的口水没有腥味,大家都一样。”
吱呀,门开。
从房间里走出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女,年纪约莫十五六岁,身材矮小瘦弱,穿着件淡黄色的侍女服,尺码明显有些宽松,走路时下摆还在地上不停拖动。
绾绾稚气未消。
少爷的话令她想起来一件事。
“隔壁张公子的口水就没有腥味呀。”
绾绾仰起小脸怯怯道:“昨天我发现张公子和他娘子在墙角互相吹气,脸都快贴到一起了。”
“少爷,他们在干嘛呢?”
隔壁张家是渔莲镇的富户,祖上曾经出过大官。
张公子在家里排行老三,上个月刚刚成亲。
新婚燕尔嘛,初尝滋味,难免有些猴急。
不过张三公子身体一直不太好,从小就犯有哮喘。
这件事左邻右舍都晓得。
秦越忽然板起脸,盯着小侍女严肃道:“人家张三犯有哮喘之症,张娘子在给她相公渡气呢。”
“不过你一个瞎子,是怎么看到的?”
“他们自己说的呀,动作还那么大声,我想听不见都不行呢。”绾绾撇嘴无奈道。
“绾绾啊,不是我说你,这种躲起来偷听的行为是不对的,你知道错在哪里吗?”
小侍女摇头不解。
秦越摸着她脑袋正色道:“你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及时跟少爷分享,以后再遇上这等事,记得叫上我!”
绾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秦越将手从她脑袋上拿回,按压住自己的胸口咳嗽一声:“少爷我好像也犯了哮喘。”
绾绾信以为真。
只见她踮起脚尖,够到秦越的下巴问道:“那要不要绾绾帮少爷渡气呀?”
“嘻。”秦越腆着脸笑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呢,等绾绾长大了再渡也不迟。”
隔壁张三公子若是听到他的话,定会破口大骂。
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绾绾盯着秦越秀气的脸庞,忽然翻了个白眼。
“少爷,你不要脸的样子真可爱。”
……
羊肠小道从渔莲镇蜿蜒至远方。
少爷叼着竹签,右手拎着竹竿,竹竿另一头则牵着瞎子侍女。
红日未坠,主仆二人的身影却已远了。
……
永安城位于落霞岛的西南方,临靠歧雾海。
据说千年前永安城建在灵脉之上,各方修士云集,当时是一座名副其实的仙城。
后来岛内灵脉枯竭,那些修士大部分都已放弃此地,远渡重洋。
永安城逐渐荒败。
八百年前,凡人王朝开启战国时代,天下分分合合,最终于五百年前被晋国统一。
整个落霞岛除了那些深山荒泽和干旱沙漠,近乎九成的区域都纳入了大晋国土。
永安城便是那时候被大晋占领。
大晋朝国祚绵长,传承至今已到了景元八年。
五百年休养生息,永安城繁华渐盛。
这一日,永安城外的官道上出现两个黑点,正是秦越和他的小侍女绾绾。
他二人路过一片溪泽,水边桃林花开,漫天香气扑面而来。
秦越带着绾绾穿过桃林,阴影忽然从前方蔓延至他们头顶。
现在还未到日落时分,天空也没有下雨的征兆。
秦越疑惑抬头望去,只见一片黑色城墙由东往西延伸至天际。
这片城墙高约百丈,主仆二人在城墙下就像两只小蚂蚁。
高耸入云的城墙挡住了半边天空也挡住了太阳,在地面投下一大片阴影。
绾绾看不见,她的世界一直与黑暗相伴,所以并没有多少惊讶。
察觉到竹竿另一端的人驻足不前,绾绾推着竹竿问道:“少爷,永安城很雄伟吗?”
“是的。”秦越点头赞叹道:“跟这儿一比,咱们渔莲镇就是个穷乡僻壤。”
毕竟是一座仙城,即便曾经没落了,但是底蕴还在。
因为仙城实在过于宏伟,大晋占领后在东南西北每一面墙上都开了九个城洞,可即便如此,每天来来往往的人还是会将城洞堵塞。
官道上一直排着长队。
秦越和绾绾没入人群中,一直到黄昏才挤到城门口。
看着那些满脸严肃仔细检查包裹的卫兵,挤得满头大汗的秦越忽然发现城门口竖着一块木板。
上书:仙家后裔免费入城,余者每人十文。
“绾绾,《生死簿》在哪?”
秦越连忙转头询问身后的小侍女。
绾绾伸出右手摸了摸肩上鼓起来的包裹,在里面一阵摸索,很快就掏出一本黑色秘籍,其正面刻着“生死簿”三个暗红色大字。
秘籍很厚,除了封面的三个大字,里面厚厚的纸张全是空白,竟然一个字都没有。
“少爷,你是内急了吗?”
绾绾知道少爷这一路上将《生死簿》的内页撕下一大块,拿去应急当厕纸,以为现在和之前一样。
秦越接过秘籍,没有急着回答小侍女的问题,而是快速往前凑了凑。
终于轮到主仆二人进城。
守城卫兵接过秦越递上来的《生死簿》,发现这个少年竟然以仙家后裔自居,脸上严肃的表情顿时变得恭顺了许多,但当他翻开秘籍查验时,发现内页一片空白,又忍不住皱起眉头。
“这是家传秘籍,先祖曾有交代……”秦越在一旁小心翼翼解释。
“你小子是不是在耍我?”守城卫兵哗啦啦地翻动《生死簿》,冷着脸道:“里面一个字都没有,一堆废纸套上一层黑皮,你就说是仙家秘籍?”
像秦越这种为了节省十文钱入城费而吹嘘自己是仙家后裔的破事,守城卫兵已经遇到过很多次了,没有拔刀砍人算是脾气好的。
“军爷,秘籍里面有字的。”秦越身后忽然传出一个怯怯的声音。
绾绾壮着胆子走到守城卫兵面前,指着《生死簿》其中一页说道:“这上面有字。”
顺着她的目光,守城卫兵贴近脸仔细瞧了瞧,忍不住问道:“哦?上面写了什么?”
“绾绾看不清,不过这上面真的有字。”
守城卫兵深吸一口气,仔细打量眼前的少女,最后发现她竟然是个瞎子。
这一刻他感觉智商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终于怒而拔刀大吼道:“你们俩都不想活了,赶紧交钱滚蛋!”
主仆二人被他的气势吓懵了,望着大刀在眼前晃动,再也不敢耽搁,老老实实缴纳二十文钱。
刀锋入鞘。
守城卫兵怒气未消,瞪着主仆二人讥笑道:“一个瞎子,一个傻子。“
“哇!《生死簿》!仙家秘籍!”
说着,他将《生死簿》狠狠踩在脚下。
呸!
“你们俩还真是天生一对。”
秦越趁着他骂骂咧咧去检查下一个入城者的空隙,悄悄将秘籍捡回来。
这本秘籍的内页质地柔软,比硬邦邦的树叶好用多了,正是最上等的如厕用品。
主仆二人进城之后,需要花钱的地方有很多,现下手里头比较紧张,能省则省。
“少爷,你祖上真的出过大修士啊?”
“少爷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生死簿》也是真的?”
“这个嘛,我就不太清楚了。”
秦越从秘籍里撕下一页纸,正是绾绾说有字的那一页,他从上往下仔仔细细瞧了个遍,忽然摇头轻笑,看来自己真的期待太高了。
甩了甩手,秦越将纸扔出。
风卷起废纸,飘向了远处的草丛里。
无人发现,那张废纸上渐渐浮现出一段文字,由于太模糊,只能依稀辨别其中的几个字
——泗……寿……一。
……
夕阳西下,暮色已笼罩全城。
那名怒骂秦越和绾绾的卫兵伸了个懒腰,望着前方还在排队的人群,面无表情道:“城门已关,尔等明日一早……”
话未说完,他身后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一个跟他穿着同样军服的卫兵高喊道:“李泗,你可以去休沐了,今夜我替你值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