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夜妖录 > 十

    上京城外的原野铺满白雪,在月色下将人间装饰成了一片素洁。

    一辆普通的马车疾驰在官道上,车内的秦天彦脸色阴郁,终于在一次颠簸后,愤然一掌拍在车厢上。

    此行去往苍州落脚,然后越过边境入天奉凉州,路途遥远,不知会遇上多少危机。秦良玉那个贱种此刻在享受洞房花烛夜,他却不得不像丧家之犬,连夜离开上京。

    若虞鼎川当初选择的是他,哪里轮得到秦良玉占尽好处?

    一想到此,他将整个虞家都恨上了。

    “我不好过,你们都别想舒坦……”秦天彦掏出怀中的梆子碎屑,眼中已有癫狂。

    车厢角落里的老者幽幽睁开眼皮,看了眼表情怨毒的秦天彦。

    秦天彦立刻堆起笑脸,殷勤地讨好道:“这位……影卫阁下。”

    “老夫不叫影卫,以后以老夫的代号称呼,胡鹈。”

    “胡鹈大人,你们天奉当真能助我入主秦府?”秦天彦恳切地问道。

    “那是自然,只要你听我们国师的安排,在凉州好好韬光养晦,隐忍个几年,积蓄实力,未尝不能有机会卷土重来。”

    “那就多谢国师提点了……只不过,胡鹈大人传授鬼修之法,如今我失了鼎炉,如何再精进修为?资质极佳的女子万中难寻一啊……”

    胡鹈斜睨了他一眼。

    秦天彦有些激动地咽下口水,说道:“听说江南谢府……呃!”

    胡鹈五指如钩,掐住秦天彦的咽喉,将他提到跟前,警告道:“你是在教老夫还是国师做事?”

    “我……”秦天彦艰难地吸气。

    “步子太大容易扯到裆,有些人连我们国师都不能轻易招惹,你一个秦府弃子,有什么资格谈条件?你以为自己为何落到如此境地?就是你眼高手低,蠢得可怜。”

    秦天彦被甩到车厢内壁上,才接上的骨头怕是又断了。

    “以后,少说,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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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府之内灯火通明,待宾客散尽,下人们打扫宴席之时,秦天扬挥手招来了负责迎亲的那位管事,问道:“你之前说,虞晚雪是自愿上的轿子?还很期待的样子?”

    那人连连点头:“是啊公子,小人也觉得蹊跷得很,要不是虞圳南那一脚踢得小人现在胸口还隐隐作痛,小人都要觉得自个儿还在做梦呢。”

    秦天扬眯起眼思索,拜堂之时他就察觉异常了。虞晚雪从下花轿到入洞房整个过程里都十分安静,原本她是否会听话才是他最头疼的问题。他本以为是虞鼎川和祖父达成了一致,说服了虞晚雪。为了让秦良玉就范,他以秦良玉母亲在秦府的灵位做要挟,才让他不得不乖乖配合拜堂。

    怎么最麻烦的部分反而这么轻松便解决了?现在看来,这根本不是那个无法无天的女捕头能做出的事。

    见那管事有些欲言又止,秦天扬神色一冷,说道:“还有什么事你没和我汇报?”

    “唔……小人觉得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小人接到三少夫人后,在返回的路上碰上了骚乱,据说……是那什么镇妖司关押的妖兽跑了出来,街上堵得厉害,巡捕司都出人拦路了。小人不得不改换了路线,稍微绕了点远路。”

    秦天彦沉下脸:“哪条路?”

    那管事以为自己擅作主张惹得公子不悦,慌忙跪下,颤声道:“是,是经过兰香馆的白麟街,只有这条路最近了……公子,小人不是有意……”

    秦天扬垂眸片刻,忽然失笑:“辛苦你了,白白挨了一脚,去账房支一百两银子,权当药费。”

    “谢公子!”

    那管事一溜烟跑了,大概是觉得自己不仅没受罚还得了奖赏,兴奋不已。

    “镇妖司、巡捕司、兰香馆……”秦天扬轻声数道,“还有谁呢……”

    他望向明月,喃喃低语:“罢,死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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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良玉推开婚房的门,看见了床沿边坐姿端正的虞晚雪,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转身关上房门,缓步走到桌旁坐下,叹气道:“雪哥何必为了我如此?”

    虞晚雪挺直纤细的柳腰,闻言毫无反应,安静的有些可怕。

    秦良玉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愤怒与失望,他抄起酒壶,发泄似的掀开壶盖,将酒液一股脑全部倒入喉中。

    其实他不善饮酒,故而被呛得十分难受。

    他拭去顺着唇角滑落的酒水,站起身,指着虞晚雪低声喝道:“我秦良玉自出生起就只能任人摆布,写的诗词文章被别人强夺,倾慕的女子自知没有资格去追求……这些,我都可以忍,但雪哥你不一样!”

    “他们可以逼秦良玉拜堂成亲,却不可以逼你虞晚雪做任何事!”

    “当年你潇洒离去,我心中不曾有过一点不忿,因为……你活成了我始终憧憬的样子。”

    “雪哥,你是秦良玉这半生之所遇,也会是这一世之所见,最为敬重的人啊……”

    “你的剑心,怎可允许你如此委屈自己?”

    “雪哥,秦良玉求你,莫管我,走吧。”

    秦良玉眼眶微红,可惜句句肺腑之言似乎并不能在虞晚雪的心湖引起半丝涟漪。

    “虞晚雪!”

    秦良玉的怒喊被巨大的轰鸣声吞没,婚房的屋顶被掀碎,月光在散落的烟尘残瓦中落入房间。

    破败的嫁衣在风中狂舞,何玉娘浑身散发着漆黑的尸气,蹲在断壁上,十指如铁钩,深深嵌入墙体。她,或是它,像是饥饿了许久的野兽闻到腥味,乌青的眼眶内双目被猩红血色覆盖,死死盯着还在恍惚的秦良玉。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当那双要将秦良玉的胸膛撕开的苍白鬼手在他眼中不断放大,秦良玉只来得及偏过头,望向同时起身扑过来的虞晚雪,说:

    “快逃……”

    “虞晚雪”本已递出一掌,却忽然变换姿势,撤去凌厉的掌风,一步挡在秦良玉身前,舍身背对陷入疯狂的何玉娘。

    “噗”,夜风凉寒,妖冶血花在她的胸膛绽放,鲜艳又炽烈,溅在秦良玉的喜袍和脸颊上。

    血液的温热让秦良玉失了神,他呆呆地看着眼前人的红盖头脱落,露出了一副精致皎洁的娇媚容颜。

    “明裳姑娘……”秦良玉的脑海轰然爆炸,望着这张绝美的脸蛋,再也无法思考。

    “疯女人!”

    暴躁且夹杂惊怒的斥责声在秦良玉耳畔响起,他还没来得及回头,来人已将何玉娘一脚踹飞出去。

    何玉娘撞在院墙上,嵌入其中,将厚实的墙体生生撞出数十道裂纹。

    幽盈落到二人身旁,扫了眼明裳的伤势,冷哼一声:“满脑子情爱的蠢货!”

    她按着萧煜的安排一直躲在暗处保护秦良玉,果然等到了那秦天彦不甘罢休的一手。她本以为明裳足够应对何玉娘,她在一旁瞧得分明,这女人本可一掌将其击退,却突然变卦故意受了这一击,简直愚不可及!

    这算是苦肉计?让男人看了心疼么?

    总之她无法理解。

    石块飞起,何玉娘从墙中飞扑出来,漆黑修长的利爪刺向幽盈。

    秦天彦不过是个半吊子鬼修,炼出来的血傀看着唬人,顶多算得上一般武道归元境的高手,虽然当作打手已是足够,若是碰上虞晚雪,也就两剑的事。

    当然,血傀至阴至邪,一旦沾染了其尸气便是凝神境的高手都会感到棘手,但幽盈偏偏最不惧阴邪入侵。

    螣蛇本就是诡邪的源头。

    幽盈侧身躲过突袭,错身的瞬间,足尖一点,肢体在空中飞旋半周,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何玉娘背上。

    “嘭”,地面凹陷。

    何玉娘挣扎着试图爬起身,口中发出凄厉的尖叫,这刺耳的鬼哭像是穿透魂海的魔音,以何玉娘为中心扩散开来。秦良玉遭到波及,抱着明裳倒下的娇躯,痛苦地垂下头,额头青筋根根暴起。

    “雕虫小技!”

    声浪正中央,幽盈丝毫不受影响,她双瞳收缩成线,一脚重重踩下。

    鬼怖仙泣。

    何玉娘的尖叫被黑色的气场尽数镇压溃散,甚至还恐惧地缩起身子,浑身哆嗦不止。她双掌覆于面上,痛苦到指甲刺入惨白的皮肤,生生划开了十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外翻的血肉在月光下越显狰狞,竟是一滴血都没流出。

    幽盈的眸光骤然深邃得可怕,原来,她已经被人几乎抽干了血气以助长修为。

    秦天彦在离开前,榨干了她的价值,将何玉娘最后的一点魂息掐灭。此时的她已经不能再称为“何玉娘”,只是一具还保留着一丝生机,会听从命令的行尸走肉罢了。

    果然,最狠毒的,永远都是人心。

    幽盈觉得这个女人很可怜,被丈夫抛弃,又被恶魔蒙骗,半生清贫半生凄惨,到死还只能沦为被抛弃的工具。

    但也只是可怜而已,她见惯了人心的险恶,从未产生过悲伤之类的情绪,此事难以触动她的心弦。大抵这就是属于妖的那一半给她带来的,为数不多称得上是“幸事”的天赋。

    “我助你解脱。”

    幽盈掌心燃起离火。

    火焰将尸身化成余烬,在凉风中,黑色的残灰被卷上夜空,消散在纯净的月光下。

    幽盈转身看了眼那二人,说道:“我的任务完成了,告辞。”

    “等等……”秦良玉抓住她的裙摆,抱着气若游丝的明裳,乞求道,“求姑娘救救她……”

    幽盈看着贯穿明裳胸膛,冒着黑气的伤口,嗤笑道:“我可没那么大的能耐救她,倒是你,日后可得好生照顾腰子。”

    秦良玉怔然看着幽盈冷漠离去,脑子还没解读出她那半句话的意思,忽而感受到腰间异动。

    那枚伴他出生的玉佩,正发出阵阵暖光,诡异地漂浮起来,在秦良玉懵然的目光下,缓缓融进了他的心口。

    明裳悠然转醒,胸口的伤势在他心口暖光的照拂下竟在缓缓愈合!

    秦良玉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被套路了?

    “明裳姑娘,这……”

    “抱我。”

    这嗓音当真是酥媚到骨子里了,秦良玉下意识照做,搂住了她的腰身。

    明裳美眸半阖,眼中水色潋滟,媚意无限,她红唇微启:“我们既已拜堂,可算是夫妻了?”

    “算……吧?”秦良玉眨了眨眼,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但还是稀里糊涂地应了下来。

    “那……”明裳的嗓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声音里蕴含着难以抑制的期待与彷徨,缓缓问道,“我可否,唤你一声,夫君呢?”

    这一瞬间,秦良玉的脑海中如有惊雷划过,眼中明裳柔美动人的容颜越发清晰了起来,仿佛她的身影,早早地就刻在了自己的灵魂深处,便是最为残酷的光阴,都无法将其彻底抹除。

    他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见过这副容颜了,并且,刻骨铭心。

    秦良玉喉头动了动,鬼使神差地低声喊道:“娘子。”

    明裳决堤的泪水沿着巧夺天工的完美脸颊缓缓流下,在月色的映衬下凄美动人。她抬起柔软的双臂,自然而然地环上秦良玉的脖颈。

    像是历经了万水千山与无尽年岁的阻隔,明裳望着秦良玉略显狼狈的清俊面庞,眸子里盈满了柔情、酸楚与悲伤,轻轻唤了一声:

    “夫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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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疾驰的马车忽然停下,马蹄高高扬起,由于太过突然,车内的秦天彦反应不及,狠狠扑倒,脸与车厢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

    秦天彦捂着流血的鼻子,恼怒地掀开车帘,对马夫破口大骂:“会不会驾车?找死吗你?!”

    那马夫哆嗦着嘴唇,用马鞭指着前方:“公,公子……”

    秦天彦转头看去。

    皓月之下,雪原夜风中,有女子双手背负,马尾飞扬,拦在官道尽头。

    嫁衣鲜红,胜过人间四月最娇艳的花朵。

    秦天彦犹如见鬼,一时说话都结巴了:“虞,虞,虞晚雪?!你怎么在这里!”

    虞晚雪大为不满,抽出玉璃,剑尖在地上点了两下,说道:

    “重复多少次了?在外面,要喊我的江湖称号,梅山剑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