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夜妖录 > 五

    许暄是不信鬼神的,对什么仙人的存在不屑一顾。当他抱着大大小小十几个瓶罐和一套银针走进来,便看到萧煜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不断掏出符纸扔到空气中,然后那些画着金色符字的纸页便炸碎成了点点微光,慢慢落下融进床上那个女子的身体里。

    那女子的呼息稍稍沉稳了些,似是恢复了些许生气,睫毛在轻轻颤动。

    许暄看傻了,抱着急救用的物品不知所措。

    “见笑了。”萧煜低垂着眉目,“端详”着幽盈苍白的面容。

    “你……”

    “许大人定有很多疑问,但眼下,在下的朋友受伤颇重,她体质有些特殊,寻常医术并无作用……所以,烦请许大夫莫让人打搅到在下为朋友疗伤。”

    许暄神色铁青,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后愤愤不平地掀帘而去。萧煜苦笑了一下,抬起左手,慢吞吞地挽起一边的袖管。

    白皙的手腕上,青灰色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那两道幽盈留下的咬伤亦是醒目万分,

    他双目所见仍是灰白一片,虽看不见面前之人现在是何神情,但幽盈喉间压抑的呻吟足以让人明白她此时痛苦异常。

    他向来知道那些妖在他身上所图为何。

    萧煜面不改色地划破左手手腕,然后慢慢递到幽盈唇边。

    上古真仙后裔的血,对妖有着无法抗拒的诱惑,于她这样本不该诞生于世的半妖而言,更是一方无处可寻的良药。即便是已经沉寂了千年光阴的仙人血脉,都足以缓解她每月因妖身人身相斥,血脉无法融合而发作的焚心之苦。

    何况,眼下只是以血助她平息伤痛,加速痊愈,自然足够。

    鲜红的血液从伤口中涌出,落在她苍白的唇上,若是平时萧煜这般识趣主动,她怕是早忍不住就下嘴了。但此刻幽盈只是动了动眉毛,一点自我意识都未被唤醒,没有睁眼的征兆。反倒是由于被那股香甜至极的气息吸引,却又吃不到,她发出了困笼小兽般委屈可怜的呜咽。

    萧煜眉宇间的郁色更深,伸手按在她的小腹上,稍加探查,才发现她体内除了紊乱相冲的气机,还存在一股霸道的浓烈怨气肆虐。萧煜猜测,应当是之前交手时,幽盈不慎从对方身上沾染的。不知到底是何物产生,竟然连主世间怪异惊怖的螣蛇血脉都无法将其压制,成了困住幽盈意识的罪魁祸首。

    看来要勾起她隐藏在意识深处的凶性以饮血,仅是这般还差了些火候。

    “……”

    萧煜眼帘半阖,薄唇紧抿,半晌后,纠结的眉毛缓缓舒展开来。

    罢了,救她要紧。

    他坐上床,轻柔地揽起幽盈的后颈,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然后他单手扯松水蓝色的衣襟,男子左肩大片肌肤裸露,白净的锁骨和坚实的胸膛若隐若现。

    幽盈冰凉的身躯自然而然地靠了上去,微启的唇瓣离萧煜那脆弱的脖子就差半寸。似乎是感受到了他肌肤下那温暖新鲜的血液,她的呼息瞬间急促了许多。

    萧煜无光的冰眸愈发柔和,他轻声说道。

    “喂,妖女,要不要试试我的味道如何?”

    云淡风轻的言语,与半年前他睁着已瞎的双目,打开她用以自囚防止失控的暗室时说的话,并无二致。

    连那调子都一模一样。

    幽盈缓缓张开眼帘,她幽绿色的眸子深处,危险凶戾的血色在悄然盘踞。

    显然此时掌管这具冰凉身体的并非那个性子薄凉的幽盈,而是条自太古洪荒起就因阴毒凶恶而威名赫赫的螣蛇。

    或者说,正是因焚心之苦而导致意识涣散,才让他得见幽盈的另一面。

    “沙沙沙……”

    窗外小雨淅沥,某种鳞片相互摩擦发出的响动在房间里尤为突兀。萧煜感到腰腹骤然一紧,蛇鳞那冰凉的触感即使隔着几层衣服都十分清晰,他试图换个坐姿,可惜大腿被蛇身死死卷住,别说挪个位置,连原本用来支撑上半身的右臂都被幽盈捏住,动弹不得。

    幽盈抓着自己右臂和左肩的手指指甲刺入血肉,疼倒是其次的,萧煜只觉得二人这姿势有些尴尬不雅。尽管萧煜无法看见她此刻的状态,但不难判断幽盈显然没有完全变成妖身。她下身化作蛇躯把他当猎物缠死了,上身却还是女子,正强硬地掰住萧煜与他对视。

    老实说,他本以为她会直接化出妖身,虽然他看不到真正的螣蛇乃一副怎样的姿态就是了。

    左脚脚心突然传来异样触感,萧煜眉头一皱,他感到有什么细长柔软的东西正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脚掌,挑逗之意非常明显。

    那是幽盈的小巧蛇尾。

    凶恶恐怖的螣蛇居然还会有玩弄猎物的心思。

    可她迟迟不下嘴到底是为何?当初他一心求死闯入正在承受焚心之痛的她眼前,说着一样的话,神志未清的她那时可一刻都没等待便扑了上来。

    难不成她那句“留着以后慢慢吃”的玩笑话,还能影响到螣蛇本性?

    幽盈紧紧盯着萧煜的冰眸,二人的鼻尖几乎要贴在一块儿。萧煜虽然不清楚自己这张脸到底有什么特殊的,让被凶性支配的她观摩这么久,但情况不容耽搁,再不饮他的血疗伤,她怕是撑不过今晚。

    萧煜抬起唯一能动的左手,撩开额前散落的碎发。

    “怎么……”

    “……你不要?”

    故意展示出的腕间伤口正在流血,无神的冰眸夹杂着几分挑衅意味,血之鲜红与眸中冰蓝交织,让萧煜看浑身上下散发着异常妖异的孱弱感,莫名勾人,不,是勾妖。

    幽盈眸中凶光大盛,欺身而上。

    床板狠狠一颤,萧煜被压倒在下,颈间传来剧烈的疼痛,他的身体却越发放松了下来,也不管这样会让那墨黑的蛇躯缠得更紧。

    吞咽的声音断断续续,那只垂在床边的流血手腕越发苍白。萧煜睁着眼睛,感受着螣蛇之毒正随着血液流向心脏,再扩散到身体各处的那种噬骨之痛。同时,血液的快速流失让他更感寒冷。

    幽盈那野兽般的无情进食还在继续,那四根象征着至毒的尖牙狠狠扎进萧煜的脖子,似要将身下猎物的颈椎生生咬断。

    这份熟悉的濒死感当真是……迷人呐。

    萧煜苍白的面庞上露出了快意的笑容,眸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仿佛这双早已瞎掉的眼睛从未失明,那颗灰寂的心在此刻再度活了过来。

    如果,如果能够就这样死去,也算是完成了自己最初也是最后的夙愿了吧?

    无数清晰的记忆纷涌而来,像极了所谓的走马灯。

    那个眉目清秀的小姑娘站在山间的花海中,清澈的眼眸中盈满了明光:“阿煜哥,我爹说将来你一定能高中状元,不过就算你考不中状元,你也娶我为妻好不好?”

    ……

    春宵帐前,花烛影曳,他替她掀开红盖头,举杯交饮后,他望着满目柔情的她,说道:“君靖柔,萧煜此生之年,得见君,乃上苍眷顾。我不许山海之誓,不言百世之幸,不立来生之诺,唯此生,与君交付,白首不相离。”

    ……

    寒冷空寂的大殿之下,他跪在金殿王座前,颓丧至极,与那个同样是银发冰眸却意气风发的年轻国主遥遥相对,听对方说道:“君父生前一直在寻找你母亲,即便是弥留之际,仍请求我和楚涟继续寻你们下落。按理说,我该称你一声皇兄,然后封你为一地王……你这般的要求,当真出乎了我的意料。你可想好了?”

    ……

    天柱山顶,上阳观内,他看见那只通体雪白浑身祥瑞之气的神兽走下台阶,蓝色的兽眼中尽是复杂之色。它抬起爪子,轻轻点在他的胸口,说道:“吾代旧友一脉收徒,自今日起,你萧煜,便是望月仙门缥缈峰的关门弟子。”

    ……

    最后,双目已然失明的他推开沉重的铁门,光从他背后洒上布满血污的地面。他面对从暗室中溢出的直扑灵魂的恐惧,朝着那双幽绿色的眼睛,轻声说道:“喂,妖女,要不要试试我的味道如何?”

    属于他的回忆本该到此终结,因为身上的幽盈似乎对他的身体有着无尽的欲望,嗜血的模样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吃进肚子里才罢休。

    萧煜本已准备好迎接死亡,但幽盈体内的那股外来怨气也借机渡入了他体内,原主刻骨的怨愤与悲伤在他脑海内炸开。不属于他的情绪排山倒海地几乎淹没了他的意识,萧煜双目赤红,在幽盈整整一刻钟无休止的贪求索取之下都一声不吭的他,痛得闷哼了一下。

    原来之前她是强忍着这般痛苦来到自己面前的。

    幽盈扭动着的身躯骤然停了下来,在萧煜昏厥之前,他感受到那咬住咽喉的毒牙离体,然后他被一对颤抖着的柔软手臂抱住。

    很像那些年里,那双始终在背后支撑着他的手。

    意识消散前,萧煜轻轻地唤道:“靖柔……”

    ……

    悲伤、愤怒、仇恨、恐惧、茫然……萧煜脑内充斥着无数负面情绪,他从昏迷中苏醒,睁开眼,看见了大片烧成焦炭的山林,以及一座毁去大半的小庙。

    他并未张嘴,却听见自己咬碎了牙齿也要发出的嘶吼:

    “夏!玄!心!”

    看来是这份记忆主人的经历,萧煜立刻明白过来了。那些情绪,全是彼时这位满心怨恨的家伙心中所想。

    这份钻心的痛苦,简直与他失去君靖柔那时一模一样。

    “夏玄心……还我父王命来!”他转头望向一侧,那里有个白色的人影,单手执剑,凌空而立。

    萧煜能感受到这具身体的主人满腔怒火全是冲着那女子去的,作为一个旁观者,尽管他与眼下此人感同身受,却在望见她的瞬间,不得不心生折服。

    风华绝代?倾国倾城?

    不,穷尽萧煜此生所学的辞藻,也不足以描述她的一分。因为她只是站在那里,便掩去了世间一切光鲜。

    音容?气质?仪态?

    眼前这女子已然超脱了可以此评判的范畴。

    煌煌此仙,天俾众生。

    不外如是。

    突然,名叫夏玄心的女子一剑飞起,她出剑的方向上,威势足以撕天断海的剑光破空而去。萧煜顺着记忆主人的目光望去,只见自夏玄心脚下,顺着出剑方向的地面就那么消失了。

    一道裂谷横贯大地。

    萧煜心头大震,这到底是何方人物,即便是剑圣洛清禾,似乎都不是她的对手。如此可怕的人物,在神州又岂会籍籍无名?

    仅她一人,便有改写九州版图的能力。

    他颤抖着低下头去,心头又多添了一份屈辱。

    她强的过分,强到自己连复仇的念头都生不出。仅那一剑,当世无人可挡,遑论与她交手。

    夏玄心斩出这一剑后便要转身御空离去,从始至终,并未露出任何表情。

    “站……住……”他猛然抬头,望着那个离去的白影。

    “你将我折辱至此,连取我性命都不愿亲自动手了吗?!我敖清在你眼里即便蝼蚁不如,我也是龙族!若是沦落到被小妖啃食,我宁愿死在你手里!”

    夏玄心飞离的轨迹不曾停顿丝毫。

    “夏玄心!”敖清泪如雨下,颤声哭喊道,“为何你们会与龙族沦落至不死不休的境地?四海龙族,整整三千五百六十八条苍龙啊……全被你一人在龙冢屠尽,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萧煜默然,在这位名叫敖清的龙族眼中,自己当下的生死之论尚不及那一言答案。

    “我弟弟才破壳七天!他有什么错?!你为何下得去手!父王,父王他最敬重的人便是你们……紫萱与你们不是朋友么?我曾经还幻想过,紫萱能和易……”

    凌厉的杀意盛满乾坤,止住了敖清的话头。

    夏玄心骤然停下,转过身,淡漠的仙颜上似是凝满了冷霜,嗓音寒凉彻骨。

    “四海龙族,背信弃义,不配提起师弟的名字。”

    “天下无仙又如何?本座必杀尽一切背叛的妖族,龙族只是个开始,敖紫萱若有异议,让她自己来找本座。”

    敖清愕然,还来不及询问,夏玄心便化作了流光,一闪而逝。他颓然跪下,失魂落魄地垂下曾经高贵的头颅。

    有人来到他身边,脚步有些许踉跄。

    敖清抬起头,正对上黑衣僧人悲悯的目光,此时他向来整洁的黑衣也残破了大半,应是与寺庙被毁去有关。

    “龙禅……”敖清悲伤的话语刚出口,便被一只穿透自己腹部的手截断了。

    敖清呆呆地看着龙禅的手在自己身体里搅动,然后扯出了那颗温润莹白,带着殷红龙血的龙珠。

    龙珠乃龙之命门,此举宛若挖心。

    太过突然的背叛,让敖清一时都没感受到生挖龙珠的痛苦,所以当极端剧烈的疼痛袭来,他连惨叫声都没力气发出。

    “你,你……”敖清捂着腹部倒在地上,死死盯着神色依旧悲悯的龙禅。

    一柄匕首不知何时出现在龙禅另一只手上,他弯下腰,淡淡地说道:“这便是因果。”

    龙族化作人形之时,大多会保留龙角以彰显身份,原本这是在世间最尊贵的象征,然而现在——

    “咔”,两根龙角被齐根切了下来,断面平滑,丝丝渗血。

    “呜……”敖清咬碎了剩下的牙齿,满嘴血水,用着比面对夏玄心时还怨毒的语气,艰难地说道:“为……什……么……”

    龙禅站起身,叹道:“我说了,这是因果。”

    一团暖绿的光芒从龙禅怀中飞出,同时龙珠与龙角也悬浮起来,四件东西缓缓绕着龙禅旋转,并且慢慢在朝他靠近。

    “菩……提……子!”敖清断裂的指甲嵌入掌心,他恍若丧失痛觉,满脑都只一个念头:

    他要借此成佛!

    是了,人族终究是有大限的,不走仙道,那长生路便是遥遥无期,龙禅这是要以他的龙珠为引,彻底融合菩提子,助自己一步登天!

    错了,错了,是他错了!

    煮雪听禅,枕花问佛,这数千年来的点滴,原不过是为了一场早已计划好的无情利用罢了!

    四件宝物已全部融进龙禅体内,登时天光大开,金色的光芒破开猩红的天空,将龙禅笼罩进去,他的眉心逐渐浮现出一枚淡淡的金印。

    “啊啊啊啊啊啊!”

    敖清挣扎着试图站起,却见已然踏出那一步的龙禅抬起手,无数土块争相叠起,铸成了一座巍峨宝塔,直直朝敖清镇压下来。

    “你这个……伪善者!”

    “龙禅……”

    “我诅咒你……”

    “恶业缠魂……不得好死!”

    不甘而怨毒的嘶吼声在宝塔镇压下的一刻戛然而止,萧煜的意识也随着敖清伤势过重,在黑暗中昏死过去而沉寂。

    唯塔外一声幽幽长叹,无人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