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主簿看了方华一眼,也实在没有其他好的办法,叹了一口气,便去二堂应付几个漕运衙门的人。
方华也从躺椅上起身,捋了捋衣服,抬脚去了县衙六科的签押房。
与朝廷六部相对,一个县衙便有着六科,分别是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其中以户房、刑房工作最重。
按照规制,六部房位于县衙第二进院落,其中吏、户、礼居东,兵、刑、工居西。
方华踱步进了户科的签押房,里面空间不小,但堆满了密密层层的文书案卷,空间反而显得逼仄。
一个县衙里科房编制都是固定的,一般不超过三人,叫做典吏。哪怕是县太爷也不能擅自增加这里的人员。
当然这指的是编制内的人员,一个正规县的工作如此庞杂,又怎么是这三两个人可以完成了,所以除了这些编制内的员工外,还有一大批编制外的员工,叫做“贴写”。
现在,这户科乱糟糟的房间里就坐着两个贴写,一个典吏,这两天正是收秋粮最忙的时候,他们中的大多数自然不可能还坐在办公室里。
看见后院的方大公子进来了,埋在案牍里的典吏赶紧起身,
“大公子。”
“坐坐,”方华装作无所事事的样子,随意看了看。
平常别说他这个后院的衙内,就是方县令也几乎不到这六科科房来。按照惯例,县官对于书吏的管理,主要是通过“点卯”造册,其他事情一概不问。
当然,就算方父母想问,他也问不明白,作为一名非专业文官,除了那些儒家哲学经典外,他对于这些庞杂无序的事物性工作知之甚少。
与其到了这里所问非所答,所答非所问的大眼瞪小眼,白白的让底下的人嘲笑他这个县太爷什么都不懂,还不如板着脸做他大堂上威严的父母官。
所以对于这些掌握了专业技能的吏员来说,虽然按照规定是五年一任,但实际却是终身制,甚至是世袭制。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县官常换,而科房的典吏们却可以,经承千年不变。
海瑞对这些衙门的吏员就有一个一针见血的评价,吏滑如油,尽皆可杀。
“公子是不是找我们欧阳科长?”典吏没敢坐下,让人给方华沏了杯茶。
方华接过茶,在典吏对面坐下,问道:
“欧阳科长下乡去了?”
“是的,下去三天了,估计晚上就能回来。”
方华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问道:“张老哥,听说今年的秋粮收的不是很顺利。”
平时方华跟这些衙门里的皂吏关系还不错,私下里也老哥老弟的称呼着。
张典吏看了方华一样,叹了一口气,说道:
“谁说不是呢,今年秋粮都快结束了,才收上来不到前年的三成。”
“怎么会这样呢?”方华装作不知。
“还不是那些刁民带头抗税。”
“抗税?不对呀,今年虽然不像往年,但七八成的收成也应该是有的。”
“这谁知道,左不过是这些刁民们贪得无厌,看朝廷去年免了他们的赋税,便想着今年的赋税也给免了。”
“哦,是这样呀,”方华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泛起了狐疑。
正要接着和张典吏套几句话,就听见门外传来了一阵嘈杂声。原来是户房的欧阳科长带着他的人从乡下回来了。
欧阳磊从亮处进来,一时光线也没看清,指着坐在案牍前的方华说道:
“那个谁,给老子拿双鞋子过来,他妈的这群泥腿子,老子迟早让人扒了他们祖坟。”
张典吏赶紧轻咳一声,提醒科长这是后衙的大公子。
但方华却也不拿大,找了双干净的靴子就给他送了过去。
欧阳科长看清了方华的模样,哪还接靴子,脱了鞋袜的脚光着就站了起来。
“呵呵,大公子怎么来了。”
“欧阳科长真是辛苦了,鞋子穿上吧,地上凉。”
欧阳磊看了看里面的张典吏,又看了看面前的方华,接过了靴子。
张典吏从里面搬了把椅子出来,说道:
“刚才我们还在聊今年的秋粮的事情,打巧科长你就回来了。”
“秋粮?”欧阳磊的目光开始变得警惕。
方华自然明了欧阳磊眼神中的含义,秋粮的征收一直都是他这个户科科长一力承担,几任县太爷都没能染指过,方华突然来问,他自然心里坠坠。
“县尊大人想知道,今年的秋粮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
“还不是那些泥腿子们想瞎了心,一个个都要来抗税。”欧阳磊的回答与刚才如出一辙。
“就这个理由?”方华盯着他,目光灼灼。
“就这个理由。”欧阳磊对上方华的目光,完全没了刚才的做低伏小。
方华略作沉吟,想起了一个可能很关键的东西,问道:“那欧阳科长的鱼鳞册可否让我拿去给县尊一看?”
“这个恐怕不行。”鱼鳞册就是欧阳磊的命根子,他当即一口回绝,
“为什么?”
“没这个规矩。”
“县尊想看也不行。”
“太爷想看也不行。”
“欧阳科长这是把鱼鳞册当成自家的东西了?”
“是又如何。”
欧阳磊的有恃无恐,自有其强硬的本钱,一县钱粮的征收,县太爷只问总数,并不问细节。具体到谁家田地有多少,谁家起科多少、只有这些户科的头头才清楚。
而他们凭借的便是代代相传的一本秘策,鱼鳞册。这些鬼画符一样的册子也只有他们这些累代相传的皂吏才能看的明白。
没有这本册子,外人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征不上钱来。
朝廷花大价钱搞的“公册”,最后反而成为了他们的私产,一代代的县官们就是这样被他们所挟制。
“很好,”方华收回目光,微微一笑,
“欧阳科长,我把今年的粮串拿去给县尊看看,这总符合规矩吧。”
欧阳磊冷哼一声道:“太爷既然想看,咱们这些做小的的,自是无敢不从。
来人,把做好的粮串账册抱出来,让咱们大公子和县太爷好好对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