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华说请教汤显祖事情,虽只是托词,但他心中也真有事情想问问汤博士。
李卓吾的约会还在下午,所以方华有的是空闲在秦淮河畔闲逛,三人找了一个别致的酒楼,进了一间雅致的小厢,点了几碟小菜,面秦淮河而坐。
小厮很快上了酒菜,三人各动了几筷子,汤显祖放下手中筷子,问道:
“贤侄,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
方华瞟了一眼厢门,见附近并无往来客人,便刻意压低声音问道:“汤博士,可闻得昨晚金陵城里闹了倭寇。”
方华昨晚思前想后,决定最好还是不把许飞的事情告诉二叔,以免把他也拖下水。
现在这南京城里,官面上的人物,除即将去北京的石星不算,他能接触到的中高级官员也就只有汤显祖了。
“你怎么知道?”
汤显祖好奇的看着他,他也是今早去太常寺点卯,听龙少卿提起了这件事。
“我也是听家叔父说的。”方华假假的敷衍过去,接着问道:
“汤博士可知这些倭寇抓着了吗?”
“好像是抓到了,但不知后来怎么又逃了出去。”汤显祖说道。
“逃了?”方华心中一跳,又问道:“那抓回去没有?”
“没有。”
屠隆在一旁听的有趣,也问道:“这怎么可能,倭寇人生地不熟,要是五城兵马司全城搜索擒拿,怎么会一夜还抓不到呢。”
汤显祖呷着一口清酒,缓缓说道:“那是你们不知道,这倭寇的真实身份。”
“哦?义仍兄说来听听。”屠隆一颗戏剧化的心被勾了起来。
汤显祖眺望了一样秦淮河上张灯结彩的花船,也压低声音说道:
“听兵部的人说,这股倭寇不是别人的,而是潜伏金陵城许久的一伙徽商。”
“徽商?江南首富汪永亨?”方华忍不住问道,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失言了。
汤显祖却没有多心,只是问道:“贤侄认识他?”
“哦哦,”方华打着马虎眼,说道:“以前同他打过一些交道,可是他怎么会是倭寇呢?”
汤显祖叹了一口气,说道:“这谁知道,堂堂的江南首富竟然是个倭寇。听说是有人向兵部秘密举报的,举报的当天,兵部的人就去抄了汪永亨的家。”
方华听了这话,一股寒意立刻从脚底板冒了上来,当天举报,连查都不查,便立刻把人家给抄了。
这显然说明背后有通天的人在操纵一切。
“义仍兄,我看这事情没这么简单。”屠隆皱眉说道。
汤显祖又喝着一口闷酒,说道:“朝廷之中这般蝇营狗苟之事数不胜数,汪永亨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屠隆一听这话就感觉不对劲,怕好友又提起上书一事,连忙阻止道:
“义仍兄,你不会又想...。”
汤显祖打断了他的话,果决地说道:“自当今圣上亲政以来,已经五六年不上朝,不见大臣,朝政日渐荒废,朝中阁老大臣,如首辅申时行之流,蕴藉不立崖异,一味讨好皇上,讨好大臣。
皇帝不上朝不理政他不管,百官贪墨枉法他也不管,美其名曰调和阴阳,而显祖看来,申阁老就是一个徒有其表的裱糊匠,一个一味妥协,放弃原则,不敢承担责任的内阁首相,
想张居正当政之时,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整肃朝纲,百官凛然,各居其位,各守其职,其效世人所见,为政十年,海内安定,国库充盈,国事蒸蒸日上。
这群人打倒了张居正,骂臭了张居正,废除了张居正所有的改革变法,洋洋自得。
但我看他们一个个只是尸位素餐的夯员,比张居正差的远了。”
听了汤显祖一席话,方华不觉对汤显祖肃然起敬。毕竟因为张居正个人的原因,坑了他十几年,即使在他死后,余威依旧让汤显祖困守南京近十年。
但汤显祖对于这么一个本应该恨之入骨的人,依旧不吝褒奖、溢美之词。真真是一个胸襟开阔,光明磊落之人呀。
屠隆听了好友一席慷慨激昂的演说,一时默然,举杯说道:“义仍兄一番话,隆为之汗颜,我不如义仍兄远已。”
方华想劝阻汤显祖不要上书,显然他这封奏疏一上,搬不到申时行,却只能害了他自己。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无话可说。
胸中有丘壑,敢为天下先,这也许就是一个真正读书人的操守吧。
或许一个没有真性情,没有经历过真实苦难的艺术家,并不能称作是艺术家。
今日南京少了一个小小的七品太常寺博士,而明天大明将拥有一个享誉世界的伟大戏曲家。
......
辞别了汤显祖和屠隆,方华重新收拾好心情准备参加李卓吾的宴会。
他不是个无情之人,但很多事,现在的他真的无能为力,对于汪永亨和许飞的事他无法管,对于汤显祖和申时行的事,他更没能力管。
也许等到有一天,他的实力真的强到某个阶段,他会尝试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
日落黄昏,秦淮河两岸逐渐上了灯,河房旁住家的女郎,穿了轻纱衣服,头上簪了茉莉花,一齐卷起湘帘,凭栏静听。
忽闻得玉箫一声,秦淮十六楼,笙歌渐起。
到天色更晚,河中的花船锣鼓声开始大作,每船两盏明角灯,来来往往,映在河里,上下明亮。河房里焚的龙涎、沉、速,香雾一齐喷出来,和河里的月色烟光合成一片,望着如阆苑仙人,瑶宫仙女。
秦淮烟雨楼,青丝缠绕,新妆袨服,清倌人们开始招接四方游客,可谓“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一乘平顶丝绸坠铜灯角大马车缓缓停在烟雨楼外,从里面走出三个年轻公子,领头的一个一身月白长袍,玉冠束发、英气勃发。
三人一下马车,一个身材发福,穿的花枝招展的中年妇女便迎了过来。
“范公子,您可算是来了,几个姐儿可把你想死了。”
这位范公子便是应天府试第一,文采风流,被婶婶常常挂在嘴上的别人家孩子,自比唐伯虎后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范允临。
范允临身边的顾祝同丢了一锭银子给中年妇女,望着如五彩霞灯的烟雨楼,问道:
“房妈妈,今晚薛素素姑娘真的会出场?”
房妈妈接过银子,一张白花花的脸乐的直掉粉底,笑呵呵的说道:
“那还有假,你看咱们薛姑娘的牌子都挂出来了。”
“好好好,”范允临手里一把墨兰扇刷的一声打开,连到了三个好字。
这把墨兰扇,是他偶然从朋友处所得,始终如美玉般珍藏着,因为上面正提着一首薛素素的题诗:
香尝花下酒,
翠掩竹间扉。
独自看鸥鸟,
悠然无是非。
那一日,秦淮游船上,范允临偶然窥见薛素素半张脸,登时魂牵梦绕,惊为天人,发誓一定要将美人揽入怀中。
范大才子收了收心神,说道:“房妈妈通报消息有功,本公子要是抱得美人归,还会大大有赏的。”
“谢谢公子!”
房妈妈的热情又高了八度,连忙哈着腰把三人请了进去。
与乘坐宝车骏马,高调入场的范允临不同,方华的出场显得低调的多。
他和汤显祖分手后,就一个人在秦淮河边闲逛,帮老奶奶过马路,给老爷爷推推车,直计算着快到时间了,才踱步来到烟雨楼。
房妈妈把范允临送进去后,又回到门口守着,正巧看到门口出现一个探头探脑的小子。
房妈妈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好笑,这家伙门口来回走了三趟,每次到了门口又犹豫的走开了。
咬牙切齿的模样,以为别人都没看出来。
没办法,每个男人第一次都这样,小心翼翼,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就在房妈妈准备主动招呼方华进去时,探头探脑的方华眼前一亮,他终于发现熟人了。
“利神父?”
裹的严严实实的利玛窦猛的一惊,他自认在南京没见过几个人呀。
再说他现在已经换成了儒生打扮,一个大光头被一顶六合帽紧紧罩着,怎么还会有人认出他?
“方公子?”看见是方华,利玛窦一颗紧着的心略略放松,得亏不是他的信徒们,不然他这个神父的形象得跌到马里亚海沟里。
“利神父,你怎么也来这里了?”
方华心中好奇,耶稣会的教义是十分严格的,严禁会中信徒嫖娼宿妓,难道一夜未归的利玛窦现在也入乡随俗了?
“我..”利玛窦一时哑口,想了想,他还是决定和方华说了实话。
医士大会上,方华和利玛窦合力救下石星之子的消息很快传开,几个对利玛窦赶兴趣的南京官员就想约他见面。
利玛窦自然是欣然前往,会宴上,他尝试着开始传教,和这些人谈起了主的伟大,主可以拯救万民。
就在他自以为演讲很成功时,一个不开眼的家伙突然打叉,问道:
“利神父,你说主可以拯救万民,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的孩子。”利玛窦像往常一样露出虔诚的微笑。
“那秦淮河的妓女也可以被感化吗?”
这明显是一句戏谑的话,此话一出全场哄堂,利玛窦刚刚建立的庄严气氛荡然无存。
“所以利神父你就答应他们,到此来感化迷途的羔羊?”方华好奇的问道。
“唉,”利玛窦叹了口气,昨晚他这秦淮十六楼转了遍,硬是没见到一个愿意多听他说一句的人。
“可惜这些羔羊迷失的太久了,恐怕主也难救。”
“主难救,我可以帮你拯救。”方华一拍胸脯说道。
“真的!”利玛窦的眼睛猛的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