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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祖传的癞蛤蟆

    今日,要说南京城里最热闹的场所,当西苑莫愁湖畔的胜棋楼莫属了。

    胜棋楼历来就是文人雅士聚会之所,有南京文脉之称。胜棋楼始建于洪武初年,楼分两层,青砖小瓦,影入烟尘,精致却也不失庄重。

    不过现在,包括胜棋楼在内的整个莫愁湖都已经属于了魏国公府。

    利玛窦和洪恩的这场辩论,已经在南京城里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整个南京、甚至无锡、苏州的文人、官员、学子,凡是有空闲的,无不欣然前来。反正江南水陆通达,这一去一回一天时间足以。

    一楼的正堂中摆着一个大屏风,屏风前码着一个棋桌,相传当年太祖皇帝曾和第一代魏国公徐达在此有过对弈。其间还流传出许多马屁段子,当然这是后话,暂时按下不表。

    正堂之中早已挤满了人,士子们翘首以盼今天的两位主角登场。

    胜棋楼二楼。

    一扇镂空雕花轩窗旁,国子监祭酒张位与南京兵部尚书石星对坐饮茶,透过他们旁边的窗户正好可以看见一楼的棋盘。

    今天将是张祭酒在南京的最后一天,明天清晨他就将踏上北上的征程。

    “供辰兄有心了,为了给我送行,还特意搞了这么一场文会。”张位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说道。

    “明成兄大可不必这么说,我石东泉虽也是进士出生,但总与武人打交道,文墨功夫早就生疏了,不能像那些士子一般作诗相送,也就只能办场文会了。”

    “说到作诗,我倒想起一人,”张位说道:

    “前天弱候来找我,竟然同我所说,那首《送张新建师驾离南京》不是贡监方征明所作。”

    “哦?那是何人所作的?”

    “是方征明的一个堂哥,叫做方华。”

    “方华?”石星略作沉吟道:

    “我倒是听闻过这个人,上元知县的侄子,前一阵搞了个粮食期权的买卖,轰动一时。”

    “是个商贾?”

    “应该不是,听说年龄只有十六岁,他做这笔生意主要是为了给县衙还债。”

    “这倒是有点意思。”张位捋着胡须沉吟道。

    一楼正厅。

    方华和方征明在里面挤了半天,也没看见利玛窦的影子,只好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来。

    刚坐好,就看见人群一阵骚动。

    “雪浪大师来了!”旁边一个年轻的士子欢呼道。

    “大师,我是你粉丝。”又一个士子作痴迷状。

    “大师,好好教训一下那个洋和尚。”

    身着一件溜丝金边,线织法衣,红色对襟袈裟的雪浪和尚出现在了人群正中。

    雪浪面带微笑,双手合十,不停点头向自己的粉丝示意。他长的仪表堂堂,重瞳隆准,剃着一个圆溜溜的脑袋,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而比他的脑袋更显眼的是,他的身边还狎着一个婀娜多姿,尽态极妍的女人。女人虽面带青丝薄纱,但那一身妖娆的曲线,还是掩不去她的容色可人。

    明代中后期,风气开放,民间狎妓之风极盛,不但士子们流连那烟雨春楼,勾栏瓦舍之所,就连那和尚们也不守清规戒律,大口吃肉,大肆喝酒,放肆狎妓。

    所以心学的兴起,并成为显学,脱不开社会风气的影响,并与之相互促进,相互渗透。

    “那是薛素素!”一个干巴精瘦,两眼放光的青衣士子惊呼道。

    “是谁?秦淮河澹烟楼头牌花魁薛素素?”蓝色儒衫的生员也同样惊呼。

    “肯定没错,就是她,”青衣士子肯定道,一脸花痴状。

    “一束蛮腰舞掌轻,花神使骨气纵横。是她没错了,我,我爹,我爹的爹做梦都想娶她做媳妇。”

    方华鄙视的看了他一眼:好家伙,一家子祖传的癞蛤蟆。

    这边由于雪浪的出现引起了一阵骚乱,那边洋和尚利玛窦也终于姗姗来迟。

    但见利玛窦年逾四旬,鬓染银丝,也是一个光头,一把白色的大胡子,像一个长倒了的白萝卜,身上只单单套着一件灰色袈裟。

    怪不得被人叫做洋和尚,还真是一身和尚打扮。

    利玛窦与洪恩相互点头见礼,分坐棋盘两侧,全场立刻归于平寂,众人翘首以盼的,佛家与天主教之间的辩难即将开始。

    “哥,你说他们谁会赢?”方征明在旁边小声的问道。

    方华看了一眼台中两个光秃秃的和尚,略作沉吟道:“很难说。”

    雪浪洪恩,俗姓黄,一字雪浪,江苏南京人,万历年间有名的诗僧。他十二岁在南京大报恩寺出家,跟随无极悟勤大师修习,十八岁时就已担任副讲。

    雪浪虽然寄身于法华宗,实际上却是借禅说经,引禅说教,用法相宗说解禅宗的思想,在南京,尤其是心学王畿一派有极大的影响力。

    至于利玛窦,这是一个特别的洋和尚。虽然利玛窦骨子里还是一个天主教徒,基督会成员,但他在近代科学知识和数学上面的造诣也非同小可。

    作为一名基督会成员,他从小就受到了基督会学院,缜密、系统的神学、哲学、自然哲学教育,并有一门所有大明士子都不曾接触过的东西,那就是逻辑学。

    基督教自阿奎那改革后,13世纪早期就已经引进了亚里士多德的著作,建构并形成了基督教教义更具逻辑性的理论。

    利玛窦在同明代的知识分子相接触时就发现,虽然他们学问磅礴,引经据典,常常可以出口成章,但他们文章又普遍缺乏辩证和推理,缺乏逻辑感,而逻辑是理性的基础。

    就在方华在脑海中搜索这些模糊的资料时,辩难大会正式开始了,首先是由利玛窦先发言。

    “雪浪大师,我是一名天主教徒,我们的论证必须从理性出发,决不能靠引据权成。我们双方的教义不同,谁都不承认对方经典的有效性。既然我们都能从自己经典里引证任意多的例子,所以,我们的辩论只能由我们双方共同的理性来加以解决,可以吗。”

    雪浪微微一笑,表示同意。

    “好的,雪浪大师,我们基督徒认为天主是万物的创造者,我很想知道,佛家的佛祖与我们的天主有什么不同。”

    这是一个平平淡淡的开场白,里面却隐藏着玄机,利玛窦在提到佛祖与天主时,用到的词是不同,而不是是否。无论雪浪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要他一张嘴,就等于承认了天主的存在。

    那么接下来的辩论,雪浪将必须跟着他的逻辑走了。方华知乎牛逼。

    但作为天天和别人梗脖子吵架的雪浪,怎么可能看出利玛窦的这点小心思,他立刻使出了佛家惯常“机锋”辩论大法。

    “利先生,我不否认你的天主存在的问题,但是老衲认为,你的那个天主,和现场在座的各位,并没有什么不同,我看不出我们在哪方面不如他。”

    这就是雪浪辩论的方法,绕开直接需要说出结论的问题,用一种虚虚实实,似是而非的哲理,把听讲者引入自己的彀中。

    雪浪的回应有力而又充满禅机,立刻赢得了在场士子的叫好。

    但方华却不认同,雪浪还是用禅宗那套避实击虚的打法辩论,这一套在跟更虚的道教辩论时可以无往而不胜,但在和有严密逻辑基础的天主教辩论时,只要他承认利玛窦的大前提,雪浪就很难赢了。

    利玛窦摇了摇头,果然开始反击:

    “大师承认天主的存在,却又说天主与凡人没什么不同,那么请问一些显然是由天主创造的事物,大师是否也能创造。”

    雪浪面色微微一窒,明白自己刚才的答法貌似大显“机锋”,实际却被人抓住了痛脚。

    佛家只讲虚的,不讲实的,只讨论先验的事物,不讨论需后验的实物,但现在他已经没有退路。

    “当然可以,”雪浪面上露出拈花一笑。

    利玛窦才不管雪浪脸上那些貌似很有禅机的笑容,立刻乘胜追击,指着棋盘上香烟袅袅的香炉说道:

    “那么请大师也创造出一个香炉吧。”

    “你,”雪浪被堵的一时哑口,有些恼火的说道:

    “没你这么问问题的。”、

    利玛窦同样提高了嗓门,说道:“明明自己办不到的事,却要偏偏说自己办的到,这怎么能说你自己比天主更强。”

    当雪浪在说自己也可以和天主一样创造万物时,他秉持的正是法相宗“心生万物”的理念,因此雪浪当然认为一切都由心而起,他在说自己也能创造万物的时候,其实也是在否定天主的存在。

    但利玛窦哪能让他这样就滑过去,他运用逻辑学上的归缪法,只需证明雪浪有一个错误或例外,就可以推翻他的所有理论。

    一语落地,刚才为雪浪欢呼的声音立刻小了下来,而利玛窦这边却出现了零星的欢呼者。

    第一回合结束,利玛窦得势,第二回合开始,这次轮到雪浪先开始发问。

    “利神父,听说您很精通占星术,在天文上很有修养?”

    利玛窦谦逊道:“略知一二。”

    此时无论是欧洲还是大明,天文学家和星相师都是分不开的。

    “那么请问,当你看到太阳和月亮时,你是升到了天上,还是星宿降到了你的身边。”

    雪浪又开启了禅宗“机锋”的那一路,即所谓“风动还是树动”。这样玄之又玄的问题,不知道辩倒了多少号称智者的文人雅士。

    洪恩微微调整了自己的坐姿,瞟了一眼坐在她右方的薛素素,他很满意自己这个问题,觉得自己已经赢下了这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