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夜,第二天放晴,早上起了晨雾,推开大门一看,外面是迷雾蒙蒙,烟笼远树,渔舟唱朝,景致大妙。
不过,迎宾街市的商户们就没心思欣赏眼前的景色了,昨晚的一场大雨彻底浇灭了他们发财的美梦。
今天一大早,各家粮商都挂出牌来,所有粮铺的粮食价格都跌破了3两,虽然南京城里的粮食并没有因为一场大雨而陡然剧增,现在依旧处在紧缺状态。
但仅仅是一个预期,就能够让粮商们把价格给降下来。
所有购买了国盈短期期权的人都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如果粮价这么一路跌下去,他们手里集聚的期权很快就会成为一堆废纸。
原本因为期权火爆而形成的场外二级市场,现在已经关闭了,就算是开着的,也不会有人傻到在这个时候收购这些急剧贬值的期权。
像是约好了一样,一大群因为投机失败的买家开始围堵在恒光门外,恒光的伙计们守在大门前,胆战心惊的看着面前这些眼睛冒火的人。
伙计慌慌张张的把事情告诉了内堂喝茶的陈掌柜,老陈呷着清茶,掏出一张公告,不慌不忙的说道:“急什么,你先出去安抚一下,一个时辰后我会把这个贴出去。”
伙计一看公告的内容,立刻松了一口气,轻快的跑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恒光的回购公告就被贴了出去,半价回购,只限三天。
公告一出,全场大哗。有人很愤怒,有人很欣慰,有人想出手打人,有人则抱住了想打人的人。
陈掌柜看着全场的乱像,不咸不淡的说道:“各位,现在粮食的价格在一路路的跌,我们的回购只有三天,过了三天是什么价格我可不知道了。”
一听这话,愤怒的人平静下来,想打人的人也轻轻拍了拍抱着他的手。是呀,现在的粮食价格在一路路跌,手里的期权也在一路路跌,三天后保不齐就真成了废纸了。
既然现在有人愿意用半价收购,要不就换了吧。
陈掌柜看见现场平静了下来,吩咐人打开大门,所有柜台都开始运营,他们敞开了回购。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参加这次回购的。
应天知府贺云龙和上元县丞丘尚景就不愿意,他们两人本次共计买了粮食期权就超过了全部售出数的三分之一,达到四万石,付出的定金有一万两。
如果参与回购,他们就将活活损失五千两银子。更为重要的是,当时为了尽快筹到这笔定金,他们都在钱庄拆借了一大笔高息贷款。
现在眼瞅着这笔钱还不上,钱庄的人要找上门来。
这些钱庄背后站着的势力,别说上元县令方博谦得罪不起,就是贺云龙这个应天知府也得罪不起。
“尚景,这事都是你的错,要不是你出的馊主意,本府当时也不会一下子买这么多,现在你说该怎么办。”贺云龙一下把责任全推给了自己的妻弟。
丘尚景现在也是满脑门的汗,昨晚的一场雨浇的他一夜没睡,一大早就跑来姐夫这里商量对策。
金陵城的那场传销案让他损失了那笔银子,他本来是想着抓住这次几乎翻本,顺便击垮方博谦,却没想到最后倒霉的还是他。
“姐夫,不能退,坚决不能退。”
“那你说不退,难道我们就等着手里的期权成为废纸?”
丘尚景咬了咬呀,发了个狠念头,说道:“姐夫,咱们这样,待会儿我赶紧去联系一下几个卖了期权的大户,咱们联合起来。然后姐夫你就赶紧写一份奏章,弹劾方博谦。”
“弹劾他什么?”
“这次二个月期权,国盈超发了好几倍,就弹劾他虚假销售,与民争利,投机倒把。对了还有,恶意传销。”
“恶意传销?好像没有吧。”贺云龙咀嚼着这几个词,疑问道。
“风闻奏事,没有也说他有。反正都察院的老爷们也分不清什么传销和直销。现在上面对于传销两个字风声鹤唳,姐夫你一封奏疏弹劾上去,很快就会有效果的。”
“我在考虑考虑。”贺云龙显得有些犹豫,他对自己妻弟这个狗头军师没以前那么信任了。
“姐夫,不能再多考虑了,时间一拖久,那些大户们把期权都给卖了,咱们再想弹劾也没有证据了。”
贺云龙一下子站了起来,又很快坐了下去,他还是很难下定决心,
“那先这样,尚景你就先去串联那些大户。我就留在家里,该不该上书,上书了怎么写,我再好好想想。”
丘尚景还想在劝,贺云龙只是摆摆手让他回去,他也只能叹了一口气,风风火火的出了知府后院。
送走了自己的妻弟,贺云龙独自一人坐在海棠木长背椅上思考。
说实话,刚才丘尚景的主意不是没有可能,但他一个知府对于属下知县只有监管弹劾之权,没有罢免之权。
就算他的弹劾成功了,上面派下钦差来查案,自己就真的能说服钦差和自己一个鼻孔出气?
再说了,被弹劾的官员也有抗辩的权力,要是方博谦动用自己的关系把辨驳的奏章送达天听,那他这个知府还做不做了。
打雁不成反被啄眼,这样的事情他不是没有遇见过。
正纠结间,老管家轻手轻脚的给老爷换了茶。
贺云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突然,他勃然大怒,手里的汝窑杯盏被猛的砸在地上,瓷盏稀碎,茶水四溅。
“死人呀,给老爷上这么汤的茶。”
老管家被老爷的无名火吓了一跳,唯唯诺诺的鞠躬道:“对不起老爷,是我不当心,我这就让人给您换一杯。”
说完就准备走出去。
“慢着,”贺云龙叫停了他,“茶不用上了,你去吩咐一下,准备轿辇,老爷要去一趟上元县。”
在国朝当官,尤其是地方官,非有必要,是不能随便串门的。不是说上面一纸调研的通知下来,下面的官员就得屁颠屁颠的忙活好几天准备接待。
除了都察院下来的巡抚和训按,地方官基本遵循的是官不扰民,官不扰官,王不见王,有事发个公文就行。虽然现实情况有所走偏,但总的来说,国朝的官在接待任务上还是要比四百年后轻松许多的。
虽然应天府衙和上元县衙只差着两条街,但贺云龙也是第一次到这里,看着头顶有些斑驳的马头墙,他略作沉吟,让人去叫门,并送上名帖。
刘一阳收了名帖,赶紧去里面报了主君后,毕恭毕敬的把人请了进来。
方博谦坐在花厅里,看着手里的知府名帖,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赶紧吩咐人去把方华请来,自己则走出去迎客。
“府台大人,您怎么亲自登门了,有事发个人过来吩咐一下就行。”方博谦一脸笑呵呵的来迎贺云龙,但也只是揖了两揖。
国朝当官,下级见了上级如何见礼,需不要跪,什么时候下跪,这都是一门复杂的学问。
大明以礼治天下,说白了,就是分等级,定尊卑,这是文官们看来的头等大事。
要不然嘉靖皇帝要给自己老爹上个牌位也不会给弄成了吵吵嚷嚷十几年的大礼议,本朝的争国本更是把万历皇帝彻底吵成了一个宅男。
对这个庞大的帝国而言,对于非专业的文官来讲,要想治理他实在是太难了,所以文官们总是有复杂问题简答化的倾向,而礼就是最好的工具。
而意图将那些复杂问题复杂化的官员,如张居正,王安石,最后的结局只能是受到整个文官集团的抛弃。
大明会典规定。凡百官以品秩高下分尊卑。其品级近者相见行礼,东西对坐,位卑者西向坐,位高者东向坐。
其中,地区的属官相见,品秩低的,如果是禀事则需要下跪。但如果上下级官员是在内宅相见,则不许跪拜。
当然只要是规定,那肯定有例外。在国朝也存在品秩高的向品秩低的行礼情况。比如,巡抚。巡抚是差遣而不是官和职,“官”是用来评定待遇,职则是虚衔,差遣才是代表最重要的权力。所以一个巡抚挂佥都御史衔,只有四品,却能让一个从二品大员一省的布政使向他跪拜行礼。
所以方博谦见顶头上司只揖礼是符合礼制。
分好座次,贺云龙东向坐,方博谦西向坐,方华被方博谦叫来坐在他的下首。
“方大人,本府今日不请自来,真是打扰了。”贺云龙笑呵呵的说道。
“府台大人这说的是什么话,卑职只是大人的下属,大人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来视察工作。”方博谦说道。
方华坐在下首,拨弄着手里茶盏,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对于上面的虚情假意暗自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