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即,面孔之外,傩神灵力自术种分出一缕溢向冕服之上。
只见那冕服顿时崩解,化作片片纷飞的符文,混同灵力,化作一尊硕大的四足龙纹方鼎。
鼎壁之上是一幕幕浩瀚天地之间,巫觋站在硕大的九层祭台之上,施展傩术,祭神、诱神、诸神朝拜,最后吞食神灵的画面。
而后那浑圆术种便吞吐着浩荡灵光降临在大鼎之上,汹涌的灵光蜂拥进入鼎中,化作鼎盖。
他这是要以符文为鼎,灵光为柴,练出一炉术种来。
面孔灵性之中。
见此刻灵性安定,大鼎成型,左宗岐心中便明白,时候到了。
只见他纵身一跃,便融入那镇压着混乱灵性的人形符文。
顿时便感觉到,这神灵之语所留下的痕迹形成的符文之简洁,仅仅能够如一传声筒一般,不断重复着左宗岐曾经说过的神灵之语。
但此刻,他头上玉冠绽放绽放出符文片片,与那人形符文猛地合一。
而后他猛地一跃,破开重重阻碍,直入灵性深处,那众多面孔的记忆混杂之地。
只见一幕幕景象展现在他眼前。
上一刻还见城镇之中有人血光冲天持刀屠戮。
下一刻便见地窟之内,甲虫窝于粪堆之中大快朵颐。
又或者是有俏丽少女倚窗欢笑。
或者山魈精怪丛山之中,生撕虎豹,茹毛饮血。
一幕幕场景不断闪动切换。
左宗岐明白,这混乱的景象便是混杂在一起的,那些面孔的记忆。
就像此刻,每一幕场景之中都渐渐蔓延出黑色灵光,这便是傩神灵光化作丝线,顺着灵性的渗透漫入其中。
无数条丝线自此而起,串联灵性,至面孔碎片而终。
这些丝线随着记忆碎片的交杂,混成一团乱麻。
“这里,就是混乱的源头了吧。”
左宗岐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暗道。
之前他总结这面孔之中情况如同一身九首的,九首皆有智慧的神兽。
但现在看来,这所谓一身,只是左宗岐以傩神之术将之强行捏合在一起。
所以所想使之成为那等一身九首,九首皆有神通的神兽,还需使之根源真正的融合在一起。
左宗岐心中明了,要做到这一点很难。
记忆、情感、执念,这些是生灵最为奇特的东西。
就像一只野兽、一个人,只有拥有情绪,才能被称之为生灵。
这是智慧的起点。
而自己要将这些拥有着极端情绪的混乱的记忆汇做一炉。
就只能亲身而入,以心度心。
一念既定,他便不再犹豫,当即纵身一跃,跳进一断记忆之中……
……
众所周知,采练府之中最为充裕的便是这地水二气。
也因此,倪氏于府内广筑采练高台于地水二气丰沛之处,上采天光,下合二气,方才练成那一匹匹临江域独一无二的彩练,成就了采练府倪氏的赫赫威名。
而当一地之地气渐渐丧失,那水气自然就会独占鳌头。
就像此刻,躲在上溪村后院地下的左宗岐不断吸取着上溪村的地气。
但上溪村又并非什么名山险地,自然地气薄弱,于是那星星点点的土黄色星河便不断渐渐的向外扩充,吸取更多的地气。
二气失衡,这一处原本与地气相持的水气,便开始逞凶。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这雨初时还只是迷蒙细雨,上溪村的人自然也没有当回事。
可是整整一天一夜,这雨连绵不绝,还在不断变大,早已从迷蒙细雨变成了瓢泼大雨。
没有丝毫的风,硕大的雨像是从九天之上直接泼下来的一般,一滴滴直直的砸向村落之中,将祠堂之上的瓦片砸得噼啪作响。
暴雨的声音掩盖了一切的声音。
祠堂中,上溪村的男人们再度齐齐坐在了大厅之中。
“林没能回来,看来貘说的没错,不只是神使出了问题,就连赤湖镇神庙也出了大问题!”沉默良久,跳动的烛火下,村长猛嘬了一口旱烟,透过浓浓的烟雾,他的面容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这……村长您知道这里面的事情?”一旁的一个青壮汉子连忙道。
“唉。听我爹说过。”村长叹了口气,烟雾中的脸闪过回忆道:
“三十年前吧,据说当时有仙人在赤湖镇交战,赤湖镇被波及,神庙崩塌,尊神亦死。而后几年之内,不是大旱,就是大涝,直到新的尊神到来,将神庙重新立起。”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陷入了震撼,由不得他们不相信,因为村长的父亲乃是上溪村近百年来唯一一个服完采练台徭役,而后活着回来的人,更是因此,成为了村中唯一一家被赐姓的人。
而现任村长,之所以能登上村长宝座,且不用服那采练台徭役,便是承此福泽。
因此村长此时说这话,几乎没任何人怀疑。
这时,一旁那个年长一些的汉子也连忙道:“对,我母亲在世时,和我说过这三十年前的大灾,整个赤湖镇死掉不知多少人,只是没想到,这之后竟还有这般内情。”
这话一出,在场中人便在没有一丝怀疑,此人的母亲是下溪村有名的长寿老人,足足活了五十七岁方才死去,沾了老母亲的光,他也不用去服采练台徭役,还成了村中族老。
“呼——”村长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将烟袋锅子在桌腿磕了磕,插在腰间,站起身道:
“现在大雨连绵,溪水暴涨,我们要做好所有准备。苗,你带人去将女人、老人、和孩子都带到宗祠来,这里结实,地势高,安全一些。”
“鹿,你带人去将存粮都取来,也都放在宗祠之中。要做好准备,一旦这雨真的停不下来,我们……就要准备迁徙了。”
见村长村长面色沉重,众人当即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连忙领命离去。
而那年长一些的汉子听见之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想要上前说什么,但却被村长举手打断。
他开口道:“虎,你留一下。”
一个昂扬大汉一愣,而后留下看着村长:“村长,您留我有事?”
村长目光悠远的看了一眼门外,问道:“貘……怎么样了?”
“貘?”虎明显一愣,没想到村长会这么问,不知该不该说。
村长自然看出他的顾虑,笑了笑道:“知道他救过你,你们关系好,上下溪两村自我生下来就比邻而居,但下溪村如今受此大难,他现在是下溪村最后一个男丁。”
“现在又逢此大难,我想让你把他接过来,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说到最后,村长的脸上明显有了唏嘘。
听了这话,虎憨笑着挠了挠头,才面露悲戚道:“他……很不好,独自安葬了全村的人之后,就仿佛傻了一般,坐在妻儿的墓前,我去找他,他也不说话。”
“去吧,把他接过来,活着都不容易,我们要报团取暖,”村长道。
虎面露喜色,连忙一拱手离开。
这时,旁边那年长男子,才终于面露笑颜,看着村长道:“还是村长高明,这样一来,就算后面我们迁徙,新神怪罪下来,我们也有挡箭的了。”
村长没有否认,只是无奈道:“活着,都不容易啊。”
……
男人姓姜,有一个响亮的名字,是他的爹娘花了整整三十铜板,请游方的郎中起的,叫做姜庆义。
郎中说:庆字,从鹿从心,贺祝之意。义字,以礼以威,重于德行。
起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他可以成为人上之人,从此不再土里打滚。
名字里也寄托了父母对他的浓浓期望。
但是最后,这个名字也只有他的老爹老娘还有他知道,爹娘死后,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别人,都叫他狗屠夫,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整个镇上就属他杀狗技术最好。
狗这个东西,通灵性,看得出人的杀心,会害怕,可一害怕,肉就酸。
唯有他,长着一张老成的脸,就连狗看了他都觉得他是个老实人,不会怕他。
所以他往往可以一刀了命,在与狗玩闹正欢的时候,面不改色的宰出一套上好的狗肉。
但他觉得这样杀生太损阴德,所以每日只杀一狗。
尽管如此,有钱人家仍然趋之若鹜,也让他吃穿不缺,极为惬意。
甚至娶妻生子,妻子是同为屠户家的闺女,身形彪悍,性子粗犷,但却是个会持家,好生养的。
过起日子来,他虽常常面露嫌弃,但心中却尤为满意。
他喜欢这样的日子,甚至都忘了自己原来还有个姜庆义的本名,自称起了狗屠夫。
叫自己儿子小屠夫。
直到有一天,他的生活被打破了。
有贵人相邀,说是听闻了他狗屠夫的大名,想请他去宰狗上宴。
但自己当天已经宰过一条狗了,更别提有了儿子之后,他就更加笃信阴德这回事。
要不然怎么别的屠夫尽生女儿,只有自己一炮就响,打出个儿子来?
但他是明白事理的,来的人是神庙的庙祝,那里容得自己拒绝?
便定下心思,今日且去,往后定要一月不杀生用来赎罪。
却不曾想,这一去竟去出了问题。
那贵人吃了自己当天杀得第二只狗后,竟直呼“老郎中是个骗子!”还要将自己全家下葬。
他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当即就慌了神。
但一听自己妻儿也要跟着遭殃,常年见惯血腥,并且衣食不缺身体壮硕,手握利刃的他,心中就泛起一股凶恶之意,当即当场就要暴起,手起刀落,宰了这场上的鸟人。
就在这时。
“不要动手!”
他的心中似乎出现了竟出现了另一道声音,这声音竟像是一汪清泉,当即浇灭了他炽热的杀意。
但同时他的心里也浮现出恐惧,自己应该怎么办?
“不要激动,不要紧张,我就在你心里,现在听我的话,我来救你。”
这时,那道声音再度响起。
此时已经冷静下来的他,想了想刚才自己的冲动顿时头顶冒出一丝冷汗,他下意识的打算按照这人的意思来做。
这声音自然就是左宗岐。
自从他进入这一段段记忆之中,便仿佛与每一个人物融为一体。
每一段记忆,他都融入其中,从头经历到尾。
这狗屠夫的接下来的一到若是砍了下去,就会发现,什么贵人?什么庙祝?都是虚幻。
这些都只是被幻术操纵的普通人罢了。
而躲在背后操纵之人,便是那个给他起名姜庆义的游方郎中!
而狗屠夫,不过是被游方郎中自小看中,用作养术之器的存在罢了。
这样借人养术的手法极为常见,寻一个体质与术之性质相近的生灵,将这门术修行之法种入其心底,待到此术快要成熟之时,再来收割。
狗屠夫,就是那个被游方郎中种下血杀之术的人。
接下来的剧情便是狗屠夫,下刀,术种成熟,可镇上神灵却发现这游方郎中使用幻术,追杀于他。
狗屠夫侥幸逃过一劫,自此也成为一名凝种术士。
但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当他,某一日回到家中,却发现妻儿都已经惨死,血杀之术当即走火入魔。
从此以后,变成了一个赫赫有名的血疯子。
直到在被杀掉之前,被灵境意志拖入其中。
这一切,已经一遍遍经历过这段人生的左宗岐对自然全然知道。、
因此才更要阻止他,阻止他走火入魔,成为那个只知杀戮的疯子。
也唯有如此,才能让这不间断轮回的血色记忆,清冷片刻。
让他有机会操纵。
“那我该怎么做?”狗屠夫在心中不断发问。
“很简单,说话!”左宗岐道。
“说话?”狗屠夫心声疑窦。
“对,说话,将它们当作你刀下的狗,说话、安慰,然后准备杀掉他们!”左宗岐确定道。
他有感觉,因为狗屠夫自己定下每日只杀一狗,从不滥杀的规则并实施之后,已经形成某种奇异的韵律,而他体内这门原本的血杀之术,也随之发生了某种蜕变。
而这游方郎中的幻术只能算得上一般,他让屠夫说话,是想以杀气破其幻术。
并且维持住这样奇异的韵律,不要破坏,如此也可防范那游方郎中。
狗屠夫按照他的话,一手持着那牛耳尖刀背向身后,一边面向前方几人,语气温和道:“这只狗没杀好,是小的错,您在给个机会,我定然不让您失望!”
他语气幽幽,态度平和,面前的几人忽然只觉得心中暖洋洋的,当即同意下来。
但此刻隐藏在暗处,维持着幻术的游方郎中,确实下意识的一摸脖颈。
他只觉得一股凉意袭来,仿佛一把滴着血的牛耳尖刀此刻已经抵在他的脖子,而他所施展的幻术似乎被一把尖刀猛地一劈,停滞下来。
顿时原本亭台婉转、林木秀美的庭院便变成了一座破院子。
在场几人顿时晕了过去。
这游方郎中见此心中一急,便想要出手强行将狗屠夫拿下。
这时只见一道黑色灵光闪过。
一个身披华丽冕服,头戴古老玉冠的少年便站猛然出现,他张口,古老晦涩的神灵之语便响彻。
这以幻术玩弄旁人心智的游方郎中顿时被摄住,当即枯若枝杈的老手一拍额头,自绝当场。
“你……”
狗屠夫这时才醒悟过来,原来面前之人正是那帮他之人,刚欲说话,便见那人消失不见……
左宗岐从一片不断轮回的画面中跳脱而出。
看着那已经独立而出,不与其他记忆混杂的一段记忆,欣慰一笑。
这段记忆此时已经没了那股杀天杀地的狠戾尽头,记忆深处,一尊黑色华服,头戴玉冠的身影伫立。
记忆连接着灵性、面孔碎片的丝线此刻已经拧在一起。
这段记忆正是当时化身人猿的那张面孔的记忆,是那九张面孔中最强的存在。
万事开头难,他已经掌握好了诀窍,接下来就是一个一个拿下了。
不在耽搁,他当即一跃再度跳进一段记忆之中。
……
宗祠之中,村子里的人也已经尽数躲了进来。
但村长却依旧愁眉不展,因为外面的雨已经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转而,他又将目光投向貘。
那个原本精干聪慧的年轻人,此刻目光呆滞,双手之上布满血液和泥土混合的硬痂。
听说是亲手埋葬妻儿所留。
怀中还死死抱着一块木板,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血色的名字,都是村里死去的人的名字。
就在这时,后院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村长!村长!你快来看!”
村长连忙挤了过去,就看见令他瞠目结舌的一幕。
只见天地之间的暴雨此刻似乎都避过了这后院。
一股股风带着令人舒爽的气息吹过,墙角之下,一层层干透了犹如黄沙般的土壤顿时被风卷起,显露出……一个人?!
那应该……是个人吧?
只见那人修长的四肢合抱,大半个身子都仿佛水晶雕篆而出,显出透明之色。
而埋在胸膛的头脸之上却泛着一层彩光。
“村长……雨小了!”
一旁有人忽然发现随着这人的出现,雨势竟渐渐消退。
“快!快!快把祭祀的东西拿出来祭祀神灵,护佑上溪村!”村长当即吼道。
不一会便拿来了香烛祭品。
村长当即手捧长香,跪在地上高喊道:“上溪村两百三十七口人,谢神灵僻佑,退去暴雨。”
“谢神灵僻佑,退去暴雨。”
剩余的人也当即跪倒一片,齐声喊道。
似乎是应验了这跪拜。
忽然之间,便见天地之间雨势再小。
所有人顿时再度连连叩拜。
唯有貘不为所动,在他木然的眼神中,看得到天地之间无数蓝色的星星点点汇聚,仿佛蓝色星河一般,汇入那人天灵。
而那人的脸,也在那层彩光之下不断变化,人、妖、精、怪,不一而足。
……
采练府边境。
一只浑身火红的狐狸正坐在地上,身后那大过其身的蓬松大尾飞快的摇晃。
示意此刻的他心情不佳。
他手中拿着一方青色罗盘,不断地往罗盘之上放着紫色碎石。
可不管他放的石块再多,再大,是那罗盘的指针就是定不下来飞快的转着圈圈。
看得他一阵气急,他狠狠地将罗盘举起,想要摔,举了半天却又放下。
最后只得将罗盘抱在怀中怀中颓然的坐在地上。
火红得蓬松大尾不断摇晃着,满脸委屈。
“怎么回事?老祖赐下的罗盘肯定没问题啊,可是前即日起,这指针就开始转圈圈,再也不转了,难不成是那灵境撑不住快要消散了?可算算时间也不对啊。”
小狐狸懊恼的坐在地上,看向采练府的方向,远远地就能看见一座采练台伫立。
他眼睛骨碌碌一转,顿时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咬牙切齿道:“难不成是倪氏的这些人先我一步发现了……咦?!”
他正揣测着,忽然怀中的罗盘一抖,指针晃晃悠悠的指向一个方向。
小狐狸顿时恍然大悟:“定然是那灵境快撑不住,自己封闭了起来,但封久了还是要进补的,就像我睡醒就要吃饭一般。”
他猛地站起,神气道:
“呀,本狐狸果然是个天才!就说这石鱼老人的遗藏,我都找了许久,人族佬有哪里来的本事找到呢?”
火红色狐狸顿时振作起来,往着罗盘所指方向蹦跳而去,身后火红色的大尾巴也随之不断晃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