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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驰骑谕幽并(7)卧塌酣睡白夜霜

    “和尚在未成佛之前,也还是个人,总是还有着七情六欲。

    而情欲这种东西最是可怕。如江河里的流水、笼子里的猛兽。越是围堤筑坝去拦挡,加固牢笼去困阻,它所积蓄的力量反而会越大。

    到终有一天,洪水决堤,困兽出笼。只怕造成的伤害也会比一开始的时候更大。”

    刘秉忠在听到杨黔的疑问后,回答道。

    “所以,堵,反而不如疏?就像当年大禹治水那般?”柳月亮听了,似有所悟般的说道。

    “何况,每一种感情,每一种欲望。单单是在由心里最初起心动念的时候,都是干净的。”

    “这一念,无论善恶,都是干净的!”刘秉忠见与二人说到了这里,又再接着说道。

    “那么,邪恶又是在什么地方呢?”听到刘夫子说善与恶的欲望也是干净的,杨黔却是不大理解,又问道。

    “邪恶,只是在有了最初念头过后,人们会为了去得到与实现这个念头,经过贪,嗔,痴……去将各种情欲放大,又在通过各种行为实施,而让心里最初的“干净”变得扭曲。”刘夫子叹了口气。

    “若初生的念头是本我,贪嗔痴便是魔,而各种情绪则是成魔的必经的路!”

    “那什么是佛呢?”却是柳长街问刘夫子。

    “这个,我也还不知道!”刘夫子又再叹了口气,“看到黑暗很容易,但若要找到光明,却很难!”他摸摸柳长街的头,看着他,怜爱的笑着说道。

    “是以达摩与达六二人的修行,本来就是由心而生于形,从来都不拘泥执着。”他抬起头看着墙上达摩老祖的画像,缓缓地说道。

    星落云起,碧海紫烟。

    一夜无话。

    到得第二日天亮,达摩与达六二人收拾了些随身衣服,几箱经卷书籍,在朝阳晨风中打开门看时。萧宝钗早己领着六十骑羽林军列队齐整,等候在屋前海滩。

    只见一辆极大的马车停在门口。军士在车后放置二人好行李,萧宝钗笑着请二人上车,达摩见书籍与行李都放上车,自己也跟着上了车。

    却见达六对萧宝钗笑道,“我骑马。”

    言毕,黑袍白马与萧宝钗骑马并排而行,走在队伍最前,僧袍上系着的的玉璋反射出朝霞满天。

    达摩笑了笑,自关上了车门。

    由广州到金陵,本有海陆两条路可走。达摩因本是修行传法而来,自是想要穿州过府,多行游历。而梁武帝所以叫萧宝钗前来召唤二人,本意也是并不着急,且由着她们几时到便是几时见。

    是以几人商议下来,由陆路进京,权当江湖游历。

    三人带着六十羽林郎,穿过广东,经江西,过AH。一路两千八百余里,非止一日。

    路上达摩四处了解风土人情,随意传法。达六与萧宝钗二人却是尽兴游玩,只把沿路名川大山,古刹名湖,历代景胜,都游了个遍。

    几人从五月中旬出发,一路缓缓而行,本来一个月可到的路程,却是走了三个月。待到得金陵,已是八月初九,红叶满山,蟹肥菊黄,日近中秋。

    车骑到得城门,已早有使者相迎宣诏。请达摩与达六二人暂驻锡于寺庙,沐浴洗尘。待得第二日上午入朝觐见。

    达摩兄弟二人与这六十羽林卫三两个月相处下来,都已相熟。且都是萧宝钗的亲兵,言语间也不避讳。

    见使者走开去另做安顿,萧宝钗不由过来对着达摩一礼,又再转头对着达六道,“要不,今晚你们住我家?”

    二人听她言语中,透着不舍之意。毕竟这三个月来一路与达六朝夕相处,一时间要分开,心中自是难掩不舍与失落之情。

    达摩听到,也只是笑了笑,却不回答。萧宝钗又再看着达六的眼睛,两人却都没有说话。

    而萧宝钗自知也是一时起意,毕竟二人是奉诏而来觐见。私留府中,于制于理都不合适。

    片刻之后,庭中使者过来交接,萧宝钗也只有带着羽林卫进宫交接。眼看着达六二人的马车随使者往城外的寺庙而去。

    当夜,达摩二人于寺庙更衣沐浴已毕,坐于院中。

    明月初升,风透竹林。

    “阿六,这次一行你怎么看?”秋虫声声里,达摩问道。

    “三哥指的是明日的觐见?”达六看着达摩。

    “却是不易。”见达摩点头,达六接着说道。

    “如何不易?”达摩看着他。

    达六看着达摩,兄弟二人自小就已是极有智慧,待得中土共处二十载,更是已经心意相通。

    只是达六为人更是直接一些,直接到达摩常笑他来到中土,应当还俗不要再做和尚。

    “那我去做什么?”达六听到,笑着问他。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达摩笑着,“你应该快意恩仇,匹马配剑,涉江湖!”

    “或者两匹马。”达摩又笑道。

    “两匹?!”达六瞪着眼睛。

    “两匹。”达摩很肯定的看着他,看着他腰间衣带上系着的玉璋。

    达六顺着他的眼神,低头看了一眼,兄弟二人不由的同时笑了起来。

    “我送你一句话,”达摩忽然说道。

    “哦?”达六看着他。

    “修行本由红尘起,修成亦是红尘里!”达摩笑道。

    “哦!”达六听了,看着达摩。

    “一个和尚在劝另一个和尚还俗!”达六大笑道。

    八月的月光已经照在了西楼,虽月还未满,却月光已经很亮。这个月里的月光通常都会很亮,而月亮下的人们,也都觉得它会很亮,应该很亮。

    因为这个月的某一天里,人们会想起很多人,怀念起很多事。

    今天虽才是初九,但月亮也已经很亮,不仅照在西楼,也照进了这个寺庙中的小院里。在清风虫鸣的声音里,银白的月光,也照在这万里飘泊而来的兄弟二人身上。

    “好吧!既是如此,我也送你一句话。”达六看着哥哥的眼睛,凝视片刻。

    “哦?”却是达摩也看着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安静,也很远。

    深远的远!

    “一句你刚才问我的话。”达六又说道。

    “关于明日的觐见,我想说的一句话。”达六见达摩很认真的看着他,慢慢说出了一句话。

    一句很有名,之前有很多人说过,而且以后也有很多人会再说起的话。

    关于明日的觐见,达六慢慢说出了六个字。

    “卧塌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今晚不太容易睡着了。”达摩瞪了他一眼。

    “为何?”

    “因为他们只给我俩准备了一个房间!”

    月亮很亮的时候,月光照着自己,通常也会照着别人。

    曾经有位古人说过。两个人,如果不能常常相见,那么可以选择去找一样大家都可以同时看到的东西,去看看。

    这样做的话,两个人就能因为同样一件事物,联系在一起。无论距离多么的遥远。

    于是人们选择了看月亮,特别是在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会去看看月亮。

    萧宝钗也在看月亮,却并不是因为今晚月亮很亮,也不是因为明早的觐见。

    而是因为思念,她对同一个月亮下面那个人的思念,虽然她并不知道。那个人此时此刻,也在看向与她同一个地方,看着同一个月亮。在心里,怀揣着同样的思念。

    她只希望能够早一点睡着,快一点天亮,提前一点见面。

    睡着了,天也就亮了!

    但她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连睡觉,有些时候都不会随着自己的意。

    达六与萧宝钗睡不着的时候,很多人也都睡不着。

    而明月照九州,月光不仅照在达摩兄弟与萧宝钗身上,也照在九州大地上的很多人身上。

    很多人,自然也包括了一个人,一个称为九州之主的人。

    月光,也照在丹墀上。而他就站在丹墀上。所以,月光也照在他的身上。

    因为他也睡不着。

    皇城深处,金鳌玉带的栏杆,南书房前的汉白玉平台。

    两人四影。

    “明日召见达摩的事,你怎么看?”萧衍问道。

    忙碌一天下来,终于到了想起达摩的时候。

    “没怎么看。”另一人回答道。

    他并不像别人那样客气,回答皇帝问话时,连一个“回”字都没。

    这样的人,要么很聪明,要么很不聪明。

    一个聪明人,如果要装成一个笨蛋,会容易一些。如同一个酒量很好的人,若是要装醉,总是会容易一些。

    至少比喝醉了再要去装清醒,要容易一些。

    但若是不聪明的人,要装着自己很聪明,就会很难。会如同一个酒量很差的人,要装作自己酒量很好一样的难。

    虽说在皇帝面前,要装傻并不容易,也不简单。但他也必须要装下去,咬着牙也要装下去。

    因为,皇帝已经是最大,自己无论如何已经不能再比他大,比他厉害,比他聪明。

    也不可能再有超过他,爬上去比皇帝高的位置。

    一路过来,无论多大的官,都可以踩,踩着他们往上爬。但皇帝不一样,皇帝不能踩。

    要踩着皇帝往上走,只有一条路。

    踏着尸体的路。要么踏着皇帝的,要么踏着自己的。

    所以这个人选择了一条大多数人都会选的路,装傻。

    无能,贪婪,粗俗且无礼。

    大多数人都不会去提防这样的一个人,虽然并不容易去信任他,却不会花太多心思去提防他。

    皇帝也是人,特别是在有着明月,也睡不着的时候。

    萧衍回过头,看了六弟萧宏,这个大梁的太尉、骠骑大将军一眼。

    “你想过汉末三分吗?”萧衍斜着眼问道。

    “皇帝说的是三国?这个我知道,熟得很。赵子龙单骑救主,孟获七进七出。”萧宏回答道,说话间还不忘学着戏台哼哼两句。

    “孟获七进七出!”萧衍眼角跳了跳,在诸葛亮的大牢。

    “为什么会有三国?”萧衍又问他。

    “十常侍之乱呗!”萧宏的眼角也跳了跳。

    装傻,并不是真傻。真的傻就真要回家了,回自己家。

    傻子,连娘家都不要!更别说丈母娘家。

    所以该答的还是要答,不该答的让皇帝自己答。自己只要分清楚哪句话是不是该答的就好。

    “黄巾之乱!”皇帝并没有萧老六心思这么复杂,至少现在没有。他抬起头,看着天上八月初九的月亮,手拍在汉白玉栏杆上。

    “皇帝的意思是,这些和尚会造反?”萧老六在提示,也在赞同。

    其实这本来就是萧心里所想的,他只是先“猜”了出来。

    在听到“黄巾之乱”的时候,先“猜”了出来。

    “黄巾之乱”本来就是造反,皇帝已经告诉了自己答案,要是再不顺着杆子上,就对不起祖宗十八代了。

    而皇帝和自己是同一个祖宗,对不起自己祖宗可以商量一下,但若是要对不对皇帝的祖宗,就是大逆不道,那却是万万不可。

    虽说都是同一个祖宗,不是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在前面加上一个“小”字的那一个。

    而难保过后,皇帝不会有,“此人虽是笨拙,却甚梗直,大是知己。”的念头。

    萧老六在心里偷偷地笑了笑,又听皇帝说道。

    “近年来修行“大乘佛法”者,在荆湘,两广,已逾十万。江苏,浙江一带,也是渐有信众。”萧衍看向远处。月光之下,宫墙内,地面似铺下一层白霜。

    萧宏却也不敢再看向皇帝,就像小时候不敢抬头看向私塾先生,一抬头,就要回答提问。这个时候,他不敢再回答问题,装不装傻,回答得对与不对。

    都不敢。

    因为皇帝已经有了决定。

    因为下一句话,就应该会是决定,皇帝的决定。

    伏尸百万,赤地千里!

    天子的决定,又岂能是自己能够猜得到的!

    他也不再搭话,因为他知道,在这个时候,不会再需要自己再说任何话。

    而萧宏只听到皇帝说了一句话,在萧衍转过身去,回到南书房之前。

    说出了一句话,只有六个字。

    “卧塌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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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萧宏(473~526年),字宣达,南兰陵兰陵(今江苏CZ市)人。南朝梁宗室大臣,梁文帝萧顺之第六子,梁武帝萧衍之弟。

    官至太尉、骠骑大将军。

    2,“卧塌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北宋伐南唐,南唐后主李煜请求北宋休战时,赵匡胤说了一句话,“不须多言,江南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