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醋肉已经吃净,空盘仍带余香,混着酒气和燃久的蜡味。
一场合谋已经论定。
一对搭档已经产生。
这一晚的又一位客人在这时来到,来的时间恰到好处,迎来陈至、南宫寻常两个人的目光。
来人笑意盎然,一扫之前几位客人纯来搅局的气氛。
这爷们儿倒是不客气,手中提着一口钢刀,一进门向陈至、南宫寻常都笑笑,把钢刀自然放在门边倚着门框,屁颠颠跑过来,好像自己是位下人或者蹭吃的老友。
吃的自然没得再蹭,条凳总是有得坐,进门的汉子直奔而来,不请便要自行落座。
就算江湖中有句话叫“不打笑脸相迎人”,这汉子也太过自来熟,在这深夜等明时分,说不得这么侵门踏户再摆笑脸也得讨顿打。
这间客店毕竟是百花谷包下的,陈至没有先出手打这人的身份。
南宫寻常有这层身份,别说出手打人,居然盯着这汉子盯得紧,话都没多说一句。
陈至于是直接想到这人必然是南宫寻常相识的人物。
这汉子果然是南宫寻常的熟人,南宫寻常还没开口,他倒是用一腔亲热口气开了腔:“南宫兄啊,多年未见,多年未见……这位是?”
南宫寻常倒是肯回答,只是语气比这汉子生分得多:“不多,五年一两个月吧。”
可南宫寻常仍未回答这汉子的问题,尤其显得对这汉子冷漠。
陈至知道自己在这种场合可以开口:“南宫大哥,这位是?”
南宫寻常以双肘搭桌,身子往前一倾,架势摆得十足。倒是乐意介绍:“我给你认识一下,陈兄弟,这也是兖州一带曾经的风云人物。”
汉子一摆手,硬要插一句:“不曾经,不曾经,现在也是。”
南宫寻常歪头一笑,也不驳这句话,继续道:“‘兖州剑神’李用刀,当年和我一块闯荡江湖胡混的。”
李用刀又一摆手插话:“兄弟,不是同一个爹更不是同一个妈的亲兄弟。
而且,我和南宫兄还是老乡!”
南宫寻常语气仍然生分,继续把话说下去:“不错!
我生在交州,他生在兖州的那种老乡。”
陈至在知风山一带待久,对兖州江湖其他处不算知根知底,倒是也摸得出五四三来。
既然南宫寻常说话阴阳怪气,陈至也不怕话失礼:“李大哥既然号‘兖州剑神’,小弟孤陋寡闻,还真从来没听过?”
李用刀身子往后一仰,皱眉道:“你算二崤山东边哪根葱?我怎么知道你没听过我名号是啥原因?”
二崤山就是东西崤山,荣朝之前就着这两座山划下山东道、山西道,兖州属于山东道,这叫法陈至确实在兖州地面偶尔能听到。
这话说得就已经十分失礼,南宫寻常反插李用刀的话道:“陈兄弟是前知风山通明山庄的外姓弟子,有个名号叫‘闭眼太岁’。
说话注意点,这是当年救过我一命的兄弟。”
“哦,瞎子,怪不得……”李用刀作恍然状说到一半,看见南宫寻常已经抬起来头瞪着自己,赶紧改口道:“抱歉,抱歉,自家兄弟,你兄弟就是我兄弟!
陈兄弟,我粗人一个,说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俗话说得好,‘瞎有瞎的好’!
好啊,瞎了好啊!
你就这么瞎下去,有我在没人敢说个不字!”
陈至自然不是瞎子,更加不是聋子,面对如此一个浑人也难知底细,只好含笑以对。
南宫寻常急于把这李用刀的浑话止住,答起陈至先前问题:“陈兄弟不认识这位李兄也挺正常,毕竟通明山庄以剑立身。
而这位李兄呢,他从来不用剑。”
陈至倒是颇觉此处有趣,何况李用刀失礼已好几句,也不在意追问下去:“不用剑,怎么号的‘兖州剑神’?”
南宫寻常对这点答得简单:“不用剑,他才好自号‘兖州剑神’。
要是别人哪天听成‘兖州刀神’来找他比刀,他改天就会叫‘兖州拳王’李用枪了。”
“哦……”陈至对这人个性就这么简单几句已经全然把握,暗运使炼心一途“不滞于物”境界威能心生相生,唤出一个“声音”相助。
对这样的浑人,陈至知道一个人物的“声音”正好够派用场。
接下来,陈至要借这个“声音”的意见来会会这个浑人。
李用刀脸皮既厚,说话又没个分寸,南宫寻常开口明显酸他,他却也好像浑不在意。
就浑这点上,这位“兖州剑神”确实算个人物。
南宫寻常自然知道酸他他也不理,可不酸他总也咽不下气,继续道:“风云人物呢,也简单。
风从虎,云从龙,跟着龙他这人就是块浮云,跟着老虎他就是风……
……说不定还是阵屁。”
李用刀先是笑笑,然后故意摆出好大一个不满:“欸,老南宫,我们多年不见,你就这么损我。
想当年你初出江湖,还不是什么事情我都尽心帮你?”
“声音”既然备下,陈至倒是也乐得接话,当即接道:“损人还能怎么损?
你第一天被人损是不是?你要心是瓦片做的你干脆回家关门阖窗把你那颗心端好,省得碎它一地你一个大男人还要捡不起来当街哭着打滚。”
南宫寻常第一次见陈至这么说话,不由得好奇得侧目。
陈至其实也是第一次这么“说话”,他自有一个“声音”来做“帮手”,是他平生所见嘴最脏的,他不过复述而已。
“超人”对浑人,陈至自己倒是也乐得看看是哪种话能戳破李用刀这种程度的脸皮。
李用刀听这番话新鲜,自己又找不到好的驳斥点来驳,喝道:“欸,损人不利己,你这小兄弟嘴倒是够臭了,对自己大哥朋友知道不知道什么是客气?!”
陈至借着韦德的“声音”对道:“你岁数倒是够大了,知道不知道什么叫客人?
南宫大哥包下这间客店算是主人了,你交了几文钱跑来爷爷面前撒泼?
你就继续咋呼,看最后哪位爷爷给你粒糖。”
李用刀开始显得招架不住,站起身来怒道:“小子,还爷爷孙子的,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还多!!”
陈至不带语气复述对答:“啊,那你是吃很多盐咧!
这里是扬州,鱼米之乡,光进扬州这几天我就吃了不知道几顿米。
你吃这么多盐,想来血都是咸的。不知道你这几天撒尿勤不勤?
我看你少吵架少喝点水,省得放尿太多你回头下面跟腌好了的咸肉一样回头跑遍欲界都找不到能治的大夫。
那改天你就不是什么‘兖州剑神’李用刀,江湖上响遍大哥你新名声就是‘鸟没药治’医见愁啦!”
“你他妈……”李用刀手往腰间一搭,才想起来那口刀已经放到门口,撸起袖子便要改用拳头。
南宫寻常本来听得开心,见李用刀说不过要上手,淡淡道:“李兄,我得提醒你,这位陈兄弟也算是‘四大共途’里成就了几途的修炼者。
而且你俩开打,你说你也是兄弟,我真不好相帮任何一方。”
李用刀一怔,就地坐回去,顺道把另一边袖子也撸起来,声音急促:“干、干嘛……这夏天没彻底过去,我撸撸袖子不行啊?
你、你怕啊?”
这一句就没人搭理,而陈至此刻即使不用韦德的“声音”相帮也知道该说什么:“李大哥,作个热闹互相酸几句,你别往心里去。
你刚才说的,南宫大哥的兄弟就是你兄弟,南宫大哥的兄弟自然也是小弟的兄弟。
大家自家兄弟,嘴上,咱俩回头常来常往。”
李用刀眼神闪烁,后来干脆移开不看陈至,一点也没显出想和陈至“常来常往”的意思。
浑人笑不出来,在“超人”等级的嘴臭面前一败涂地。
不过横竖人都来了,嘴也斗了,到了现在陈至、南宫寻常也没见这浑人有什么正题。
南宫寻常可没心思真招待起来这浑人,当即打个圆场:“好了,李兄,多年没见,你今天想起什么来这找我?”
南宫寻常不提怎么找来这点,自然把这李用刀划进觑觎游剑“灯庐”的几伙儿里。
陈至在容栖客栈对面小楼楼顶藏身时候,曾经看到一个在街头打圈的闲人在马车奔出客栈院子后不知所措往由拳镇一家酒肆跑。
当时陈至就想到可能是哪位江湖豪客雇佣个不靠谱的浑人,只是不曾想到这位所谓江湖豪客自己更是个浑人。
李用刀也终于愿意开口谈正事:“不瞒南宫兄,兄弟这几天,过得很苦啊……”
说着,李用刀干脆摆起来一副愁眉苦脸,只是总也挤不出眼泪来。
南宫寻常毫不掩饰冷笑一声,李用刀听得清楚,不再故作苦相。
看着南宫寻常一脸鄙夷,他反而露出点讶异:“南宫兄,多年不见,你可变刻薄了。”
南宫寻常冷冷道:“李兄弟,不瞒你你也该多少知道,论感情勒索我家中有个自学成才的天才人物。
你这上面这点道行,在我家根本就不能登堂入室!”
李用刀恍然:“哦,我见过的,那个……南宫胜寒!
对,那小妮子生得,嘿……”
南宫寻常一改坐姿,李用刀以为他要站起打人,赶忙改口道:“那是你妹子,你别紧张,我自然没什么歹意!!!
今晚没事,我就是叙叙旧,没事!!!”
南宫胜寒自然不是什么南宫寻常的“妹子”,只是南宫寻常长久下来也变得经常懒得纠正这一点。
李用刀连来意也不敢提,慌张屁颠颠溜到客店门口,他好像忘了自己这口钢刀的重量想提刀第一下都差点没提起来。
可算他总是提起来了,还能再向陈至、南宫寻常两人拱个手,再慌忙退出门去。
李用刀就这么屁颠颠地走了,正如他屁颠颠地来。
陈至见他走了,开口道:“他是来做探子的,想探出客店里现在有什么人。
这一方势力不慌不忙,可能是知道游剑‘灯庐’为何会在扬州的原因,又无人堪用,才只简单收买这么一号浑人做探子。”
李用刀虽是浑人,却心眼颇多,而且身份无被追查的价值。收买这号人物来探说明这一方收到了风声,又没有可用之人在由拳镇附近。
能找出这号人物,这一方说不定还对南宫寻常有所了解,知道李用刀和南宫寻常相识。
南宫寻常点点头同意陈至看法:“如果我没猜错,这是我家里哪位在扬州带着刀手正在赚买卖的兄弟姐妹。
游剑‘灯庐’说不定倒在其次,这一方人说不定也想到赵洞火现状,主要想碍我这一桩事。
游剑‘灯庐’这个幌子甚好,正好说给李用刀来听,让我不往这方面设想。”
陈至也点点头,经此一出,他起码对南宫寻常认识得跟深。
这些百花谷南宫世家中南宫寻常的敌人,想来并不知道南宫寻常粗中有细的心思到底细密到什么程度。
如果不是“水月仰天”之会中南宫寻常不作表态置身事外观察陈至的态度,陈至和他再会之后也还不曾起疑。
陈至也是经过两番献策试探,南宫寻常先是同意支开秦隽、藏真心、南宫胜寒,后又放任陈至将张郸推近百花谷,才最终摸清这一点。
陈至怀念起凌泰民,如果单独和凌泰民斗谋,应该也是差不多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