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二,是别人赐给他的名字。
他早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关二天生异相黄红双色之瞳,双眼之中都各有三个瞳仁,从小就是被同乡忌惮的人物。
在家中只有养母对他最亲不离不弃,最后母子都给驱赶离乡到处漂泊,直到给扣为奴仆,养母劳累病死,留下关二一人。
好在恶人自有恶人磨,私扣关二和他母亲的那户人家从交州迁徙到兖州,买下土地后给人屠个家破人亡。
关二冷眼看着主人一家下场,引起了屠户者的注意,视为奇人。
屠户的是琅琊派弟子,应之柔、钟范当时年轻,虽有心将关二引入琅琊派,可除了瞳孔异相外关二一整个相貌平凡不入入门的标准。
好在漱玉坊关家老号当时的少主人关硕赏识收留,关硕对他说:“我不知道你过去经历了什么,现在开始你叫关二,是我的护卫。”
关二之所以被赏识,是因为他有项特别的本事,可以看穿短暂的未来。
关二也是天生的习武之才,关硕本就收留了不少琅琊派中退隐的人士,在这些人的悉心教导之下,关二很快成为一名不为人知的修炼者。
一个民间的商人,却有个炼觉途、炼体途都突破初境的修炼者贴身保护,从此高枕无忧。
关二对关硕只有感激,虽然妻子是关硕强占后转赐给他,不过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妻子,也毫不在意。
关二的妻子早就给摧残得精神失常,好在他并不在意。在关二看来只是把这个女人使唤得如同一个奴仆而已,他感到满足。
日子这么一晃二十年过去,关二的脸上却常驻旧时容貌,这点让关硕也羡慕不已。
那天关硕和他特地去了趟知风山远处的镇子,那镇子上有户酒家有贩售关外秽界的葡萄酒,关硕一展主人宽厚姿态,请他陪饮。
当时,关硕举起酒樽,反敬起护卫自己多年的仆人,他道:“你看这鲜红的色彩,这是穷人的血。
饮下此盏,有一天你我主仆都会从世上消失,但是只要在世一天世上穷人的血液都会如这般下喉,带来你想象不到的甘美味道。”
关二依言照做,樽中美酒果然香甜,滋润了他的喉咙。
关硕又道:“你我相识多年,虽然份属主仆,我只把你当能明我意气的兄弟。
人和人总有差别,贫富就是一种差别。
有了差别,就难免有恶意。接受心中的恶意,释放心中的恶意,让恶意害了别人,人才能在这浑浊世间按自己的想法活下去。
你过去所经历的就是这般事情,我向其他人做的也是这般事情,只是对象不同。
世间本来就不公平,为何不让那杆称倒向我们?称盘一倾,就是我们在世上的分量。
有了分量,我们才能做个好人。”
在民间作恶多年的商首关硕,在不得不承认自己老去之后,开始想要做个好人了。
这很矛盾,关二却能理解他的想法。
关二早给曾经的主人毒成哑巴,他只能是个倾听者,只能用再饮一盏的方式表达自己对这个主人兼兄长的相知之人的理解。
酒红如血,也因血而来,滋润得了一时喉咙,滋润不了这两人的心田。
关硕继续道:“当我年少时,浑身有施展不完的才干,只觉得双眼看去,满街都是可以争取的利益。
东家刚生了孩子,正是贼人半夜入户掠走的好时候,为了赎回这个孩子,他们会出平时不愿出的价钱。
西家的农田刚刚收成,一场适时的江湖争斗就能让他们一家背井离乡饿死路边,而他们的一切都可以被我们享用。
直到我发现自己力气不复以往,发现自己连夜风都耐不住只感寒冷,发现比我更年轻的人也在用我看别人的眼光看我。
我害怕了,害怕好日子有结束的一天。
我羡慕你,你看上去好像永远不会老去一样,你有一身武功可以提防披着人衣的虎狼,也可以保证身边只有自己才算得上虎狼。
可是人各有命,年少时家里让我学习武功,我只觉得习练一天就有如穷苦人耕田一个时辰一样,我连第二天都坚持不下来。
这就是我的命,好在我的命中有其他的部分,让身怀武功的你和我相识,保证我永远是让那些穷人认命的立场。
可有一天说不定你也会老了,然后有其他的年轻人对我产生恶意,你也拦阻不了。”
说到这里,关硕感到伤心,他的儿子也没什么天分,也同样不愿习武。
要不是关硕把自己新收房妾室带过来年仅十三岁的便宜女儿嫁给这时还是琅琊派副掌的应之柔,他也没法保证自己的将来。
作好这层保障,关硕依然觉得自己的未来前途未卜。
这时这户酒家正有个跋扈的人闯进来要酒,这人要了一小坛“兵厨”,一小坛葡萄酒,一小坛乾和酒。
关二一眼看出这人功夫不凡,好在这人并不是来找麻烦的,只看了一眼关二摆在桌上的兵器是一对长短不同的铁如意就失去了兴趣。
关硕则只羡慕这人的青壮,忧心自己的辉煌恐不久远,他这晚最后这么感慨道:“为什么世上不肯人人做个好人呢?
如果人人都是好人,没有像关二你家乡对你的歧视,没有儿子、琅琊派其他人或者其他商家对我的那种虎视眈眈,人人天天都能安枕无忧。
到时候,一觉醒来怀中抢来的妾室服服帖帖,出门也不用顾忌随意取出花用别人那里霸占的金银,也不必害怕旁人贪婪的眼光,又是何等日子……”
那天关硕喝了很多,关二陪着却没一起喝醉。
关二本来就很难醉,他双眼异瞳中时刻能看到未来短暂景象,如果不保持清醒早就分辨不清走路也有困难。
清醒本身也是一种痛苦。
关二能清醒认识到自己的主人兼兄长关硕在别人眼里是个坏人,可这个坏人给自己银两、女人、尊重,也给自己报复世间其他正常人的机会。
即使是怎样的恶人,也许也总会有人看他做好人。
也许正是因为关二表现得认同关硕是名好人,关硕才能一直和关二这么亲近。
那个晚上,关二替醉倒的关硕将剩下的葡萄酒饮尽。
“鲜血”入喉,格外沁心。
关二决心从关硕惧怕的“年轻人的虎视眈眈”中,保护关硕直到寿数自然尽头。
这一夜,强烈的直觉让关二睡意尽去,他感觉奔到关硕的房外。
关硕的房外,站立这两名显然是从外闯入的“虎视眈眈的年轻人”。
“关二!!关二!!!”关硕正合着睡衣站在自己门前,看到关二,他终于看到救星。
关二明白了状况,三瞳异相之眼扫向周围,看到另一个蜷在一边不该出现在场的人。
关逸,主人兼兄长关硕的独子。
关逸不敢轻易出声,他在犹豫倒向哪边,如果关二不能处理这两名擅闯者,此刻求救就是罪过。
闭口不开,如果关二不能胜,最多也只是自己死名父亲而已。
天下这么多有权有势有钱人,失去了父亲带着家财去认一名,就有一个新的。
关二好奇,那些琅琊派隐退后来护院的武师哪去了?
“你别扫来扫去了,你那么多眼睛,扫一圈都找不到那就是找不到,你没别的援手了。”其中一名闯入少年这么开口。
这人自然是“锋芒不让”韦德。
关二也很在意另一名俊秀少年为什么一直紧闭双眼?
算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
关硕看样子吓得已失去半条人命,这半条人命要着落自己帮着找回来。
关二攥紧手中长短浑铁如意,这就是他用以保护关硕的力量。
关二直奔那名“闭着眼睛”的少年而去。
陈至一动不动,这战只好由韦德接下。
韦德一脚后撤七寸另一脚下陷三分,一记“返真一步剑”抢至关二去路之前位置,反手横剑一架接下第一击。
韦德接下第一击,关二长短一双浑铁如意,各自打、拐、点,成与先前韦德交手那名琅琊派炼技弟子不同风格的“惊惹风雨”同向绞杀之势。
韦德催动战意,进入不稳定的炼技一途“身从意发”境界,以妙技威能无招之招剑刃成旋封住长短铁如意层次分明同向绞杀。
两柄铁如意一柄一尺三分,一柄一尺六分,同向绞杀之强虽然无正反“惊惹风雨”异向绞杀攻势猛烈,却更有种分层逐次的险恶。
尽封绞杀之招,韦德手中剑稍抽离三寸,刺出一点寒光。
归真剑法外姓所传乱战诡取之招“隐星乍现”!
隐星对星海,火光明如昼,“隐星乍现”对上短铁如意抽离回护之打,相击出轻微之声和灿烂之光。
从那一闪的光芒之耀眼,就可以知道两人刚才运在兵刃上劲力之强。
这人好强,韦德心想,他判断出关二的实力不输那“开册伏敌”的衣冠禽兽吴惜海。
关二这一合打下来占尽主动,他更在意远处还没有动作的那名闭眼少年。
关二身为“孽胎”,一双怪眼“三逆异瞳”异能随时都在发生作用。
陈至也早感到他的特殊,经过萧忘形的指点,他已经能够共同这种共鸣般的感触判断出这人也是名“孽胎”。
陈至不动,他知道这名“孽胎”护院此刻情绪已到极点,平白刺激只是逼他局势险恶下强行开发异能让韦德更加不利。
如果要动手,就要在能够确定胜利的一瞬。
“三逆异瞳”也看不出那名闭眼少年将要选择怎样动向,关二回神专注与韦德之战。
韦德心知自己有虚耗在前,力气并不完整,再攻之时已用上“返真步步剑”和炼心途“不滞于物”境界威能心生相生配合,发出攻势之相和自己合攻对手。
一道攻势之相和韦德分闯关二两边身侧,准备闯过后以更佳角度齐袭。
关二双手各递一股劲力,两条手臂爆出夜晚竹节生长时迸裂之声,一长一短两柄铁如意缠着血色淡雾分别以“泣鬼神”重招袭击左右来犯。
关二以炼体途“超脱血身”威能激发,以手臂骨肉为节节节催生更强劲力,两道“泣鬼神”去势浑如失控车马,撞势猛烈。
韦德发出攻势之相在右手较长铁如意一边,交招先遭击破。
韦德本人则稍晚和重招“泣鬼神”硬碰上,通明山庄长剑剑刃一鸣而断,整个身子吃劲飞出跌落。
带着疲劳硬拼此人果然还是太勉强了,韦德勉强稳住落地身形如此想道。
可勉强向来是“锋芒不让”的强项!
韦德落地之后一脚后撤七寸,一脚下陷三分,再出“返真一步剑”架势。
关二收回长短铁如意,双眼中六个诡异瞳孔同时放出异彩,要看出韦德下一步动向。
没有动向。
两名敌人现在都一动不动。
敌不动我不动,关二稳住身形,要应对任何局面变化。
这一次,先动的是陈至。
他动的是嘴。
陈至道:“我未出手,此人已经难以取胜。
命令此人退下,我可以只杀你的儿子。”
关硕知道这句是针对自己,犹豫道:“这……”
“爹!”关逸吓得脸色苍白,赶紧大叫。
关硕对自己的儿子其实有些感情,哪怕儿子在他眼中也是“虎视眈眈”的提防对象。
关二却很希望主人兼兄长的关硕同意这个交易,他对关逸好感不高。
陈至再次开口:“不愿意吗?看在你有这份亲情的份上,我给你进一步的选择空间。
命令此人罢手就戮,我可以放过你们父子两人!”
关二暗笑,这个小子也太不了解主人,自己在世上恐怕是唯一会认同主人一切的人,而关硕这个儿子除了是个儿子外什么也不能给父亲。
关硕犹豫再三,叹气开口:“关……二……
对不住,我们,毕竟是一家人。”
关二愣住,不能理解关硕的选择。
关硕不敢看向关二,这一夜他如果能回到自己房间,也定然不敢看向镜中自己。
关硕继续道:“关二,我们老了……
即使你看上去一点也不老,我们仍然老了。
即使这个儿子早晚有一天会来害了我,我也不得不承认关家的将来始终都是他的。”
你可以再生一个儿子,你可以等到更满意的继承者来继承你一生所得!
关二无法发出声音,只是“啊,啊”叫喊,让自己的眼神来质问关硕。
关硕似乎听到关二心中的控诉,叹道:“其实……主要还是我老了。
我老到不愿意再等,不愿意再尝试一次培养后代,我等不起。”
关二忽然明白了四五年前,酒家里关硕没能说出口的话。
关二愤恨,愤而暴起袭向陈至,都是这个小子让这段可能永远不会坦白的真话吐露出来!
韦德“返真步步剑”蓄起三道攻势之相,和韦德本人浑然合一,一记最强的“返真一步剑”从侧面刺进关二的额角。
关二倒下,在最后能移动眼睛的短暂时刻,六只瞳孔只看向关硕一人。
他不能瞑目,因为他看向的这个人,也给陈至一剑刺入喉咙。
陈至道:“你虽发出命令,你的手下却并未罢手,我很遗憾这项交换没能达成。”
这几个字最后落进关二的耳朵里,印在他的神识中一同带进另一个世界。
关二、关硕都已冰冷倒下,韦德看着一眼不发的陈至缓步离开院子。
路过关逸时,陈至同样一剑划开关逸的喉咙。
韦德心中复杂,百般思绪化为庆幸,庆幸于陈至说好这就是今晚最后的行动。
陈至在月色中走出关府,耳边仿佛听到秦隽的问话。
这就是你的做法?
是的,这就是我的做法,陈至默默在心中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