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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先生于人

    人越老,对世上的事物理解也就越多。

    屠世先生晁颢人生七十八年,他的寿命比这个欲界之中古往今来大多数的人要长,放眼注定比常人还要短命的江湖人,这个寿数就更脱颖而出。自然地,在这世上能让他感到不能理解的事就更少。

    可这一天,让晁颢不能理解的事情真是太多。

    五重的准备,必死的局面,晁颢不能理解为何最后被刺中的人是自己?

    回溯时光。

    眯眯眼陈至向交战二人丢出了一个东西,那东西连二人战圈都远没进入,就被晁颢手中“血涂”异能引起的血雾里暗含游曳剑气击落。

    凌绝手中长剑为血气丝绕阻碍,其运势也悄无声息早被晁颢“杀途”高境“旁若无人”的威能改窜,犯下致命错误全身空门。

    晁颢已经运出自身剑法中最凶悍的极招。暗紫长剑“血涂”半截半刺,向身前递送晁颢浑身劲力。

    杀招“凌紫霞”简单难防,是最直接的杀人之招。

    简单之中,剑身蕴藏晁颢“出离凡物”功体永增巨力;难防之处,由独有炼途“杀途”威能“旁若无人”消灭机运变数。

    在这个世上,此刻只有屠世先生晁颢自己能阻止这一招绽开凌绝的血肉。

    晁颢锁定必胜局面,甚至有空双眼余光扫去战圈之外陈至搅局方向。

    晁颢带来那两个少年本来是作为发动奇袭前欺敌的幌子,这两个小子根本没本事搅局。

    眯眯眼小子陈至丢出的“那项东西”,被游曳剑气击中时,是先发出了金属声再落地。

    一时好奇,移动目光,晁颢终于也看到了一眼“那项东西”。

    这一眼,晁颢剑招何止一滞。

    凌绝剑势为血丝所阻,也花了两三息才发觉晁颢杀招停滞,如同呆在那里。

    第四息时,凌绝凭剑听劲,听出血丝阻扰劲,改换运力法门似收敛突暴发,一瞬突破血丝阻挠。

    抓住一线生机,眼带无穷怒火,凌绝直接将宝剑击进晁颢左侧锁骨。

    剑入四寸,力走八方,伤口尽吞剑尖威力。

    在晁颢停滞第五息,约莫常人快速眨好两次眼之时,凌绝招式威力在晁颢伤口爆开,绽出一大片血雾。

    晁颢飞出六尺,摔在一株粗木之旁。

    剑招威力的一半仍顺着伤口入体,尽摧晁颢伤周血脉。

    这是凭着炼体者非凡功体也不能保命的重创。

    脱手的邪剑“血涂”隐隐作鬼哭鸣声,不再凄厉,只显哀怨;无法站起的身躯里,力气方聚一处便向莫名处走失;双眼凝聚瞩目面前景象,忽而不听使唤移向他处焦点模糊。再加上先热后冷,带着身躯变冷的伤处。无一不在告诉晁颢他生机已失。

    凌绝不能理解事情最后变化,他瞪向搅局的眯眯眼小子。

    晁颢却不愧是到达高境的炼体者,身体稍一调整,生机全失前重拾清明,思路越来越清晰。他的目光投向“那项东西”。

    明白有人搅局后,凌绝也同样奇怪是什么东西能够让堂堂屠世先生在生死关头分神。然后,他也看到了“那项东西”。

    那项东西总长六寸头圆柄直,铜柄雕小花圆面羊皮糊旁系两木珠,正是——

    “货郎鼓?”秦隽看向“两个混球”盯着的方向,终于也看清“那项东西”。

    货郎鼓,行商货郎办了货物在乡野叫卖,反复拨弄几下鼓面旁边木珠就能敲上鼓面咚咚咚作响吸引路人。也是孩童喜爱的玩具,有时货物没人属意,货郎干脆就寻了孩童人家把鼓卖个高价作玩具,走到下一处地方再掏出另一个就好。以谐音来传讹,也有地方民间渐渐把这东西改叫“拨浪鼓”的。

    可是这东西怎么能阻止晁颢的?凌绝皱皱眉,想不出个头绪来。

    秦隽想从陈至的眼神瞧出答案,转眼过去才想起来自己连陈至的眼睛是睁是闭都判断不出来,还看得出什么眼神?

    拾回清明,生机渐失的晁颢还没找回能开口问话的力气。

    但晁颢的思路逐渐清晰,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晁颢在三处拐了三个少年,用来做对上凌绝死约的布置。一路上,白天扮做仙风道骨模样,又要收敛好为人师的性子以免三个小子厌烦吵着要回去,可算也颇耗费心力。就算装束大不同往常晁颢的模样江湖中也不少人知道,既然装老神仙模样干脆在一些乡镇找看起来迷信的人家借宿,居然也颇顺利。

    有个晚上,他们找去一户人家投宿,那人家有个幼童,当时就拿着这样一个货郎鼓玩。

    晁颢当时就不自觉多盯了两眼,想来三个小子应该谁都没有注意到才对。

    那个晚上,晁颢突发噩梦,半夜惊醒。

    赴死约前夜生噩梦,可是不祥之兆。

    惊醒的晁颢莫名恼火起身,看着三个少年除了后来给自己改个“姜续”名字的姜延光睡得死,其他两个也给弄醒。

    “就你睡得死!干嘛不真睡死!!”后来叫做秦隽的小子骂了睡得踏实的姜延光就再睡下。

    另一个后来叫做陈至的小子,晁颢也没法判断他再躺下后是睡了还是没睡。

    把噩梦视作不祥兆头的晁颢起来后犹然心惊,悄悄探进别的房间,直到找到那个货郎鼓把它丢了出院子才稍微舒心重新睡下。

    那就是同一个货郎鼓,原来那晚陈至并没睡下,捡了起来暗藏在怀。

    晁颢一路上约莫发现陈至并没给“老神仙”把戏所骗,跟着自己更像是对自己好奇。

    可陈至为什么会想到捡回这个东西作为防备?

    晁颢自己为何会把这发梦心惊的原因归咎这货郎鼓?

    又为何在逼命一刻,晁颢会看见这项东西心生莫名情绪,以至于剑招未成停滞?

    晁颢回想串连种种细节,想得通刚才那些后只心生更多疑问,所有的疑问汇总在那货郎鼓上再通过货郎鼓加回到自己自身上。

    “我想,你该是儿时最喜欢这种玩具。”

    陈至这时开口解决了晁颢的疑问,一时间晁颢心头涌起百般心绪,七十八年人生过往乱序回应在自己脑海!

    “哈,哈哈……”再次找回说话力气,屠世先生晁颢喉头发出嘶哑古怪笑声,笑声却比先前任何话语真诚。

    种种前事涌上心头,最后晁颢在自己脑海的回忆中找到了一个货郎鼓,虽然和这个不是一般模样也同是货郎鼓。

    晁颢在这一副脑海画面出现开始,心中承认自己败了个彻底。第一败败在大意,看出陈至没有上自己当之后,不该因为他身无武功就认为不是威胁;第二败败在心急,凌绝实在是个厉害的敌手,不该因为有“血涂”和布置就依旧应约而来;第三败败在多计,为了对付给自己带来过屈辱的敌人,无意间自己找来个更可怕的敌人。

    眯眯眼少年背后,凌绝踏近一步。

    “你可以因为迁怒杀我,但是你之后心情不会因此更好。”

    “哦?”因为陈至突然看穿自己要以杀人宣泄怒火,凌绝没有进一步动作。

    “你要杀他?你真是个天生的混球!!他救了你欸?!”秦隽不明白那货郎鼓有什么名堂,听到后面两人的对话明白凌绝要杀陈至,他可不管危险不危险,骂声出口。

    凌绝不会理这个小子,他对陈至的说法更有兴趣,问道:“你说我要因为迁怒杀你,你搅了我和屠世先生生死之局,我不该愤怒吗?”

    “应该,但你没能愤怒。你此刻保持的愤怒在我搅局前就生出来了,因为他倚重来对付你的决胜手段,不是你们说的‘锋艺’。”陈至答道。

    利用“血涂”异能,实际上对拼之时仍是以剑术为主,刚才的那一战凌绝也是因此感觉酣畅淋漓。直到血气蛛网蚕丝缠绕阻碍自己的去剑。那时凌绝心中生起无明怒火,催动“寒星一点”劲力狂乱散泄蛛网蚕丝中去,力道在蛛网蚕丝细身之上反复运行互相冲击,转化为渐能蒸发血气的热量使得血气蛛丝沸腾。

    凌绝自己现在也明白,自己的怒火起于酣畅淋漓战中,难得的对手倚仗的决胜手段居然是邪剑的异能和算计。

    凌绝冷静下来,怒火渐息。正如小子所说,现在杀他只是迁怒。

    凌绝又想到,是否出手之时这个眯眯眼小子已经知道自己因此生怒,才敢有胆量那时才来搅局?凌绝想从这小子眼中寻求答案,转眼看去,没有答案,这小子好像正闭着眼睛。

    “你们……莫名其妙!总之你不想再杀他了是吧?”秦隽不明所以,也算能分辨气氛变化。

    承了自己的失败,晁颢空下所有的心思。只有他明白凌绝就是要杀两名少年也有足够的理由,不管两名少年记没记住两人交战前的对话——眯眯眼小子多半是能记住的——凌绝承认了在围剿中私放了屠世先生晁颢,这是能连累到整个山庄凌氏的把柄。

    屠世先生晁颢以“先生”成名,也以“先生”自居,从其好为人师的个性就可见一斑,不过当他是“先生”的,难免死状痛苦。

    看到货郎鼓一瞬,“屠世”剑下败亡,“先生”尚有余命。

    晁颢用出余下开口力气向凌绝开口:“我……我的锋艺……技不如人。”

    “你的锋艺,已经是难得。”凌绝接道。

    这算咬饵,晁颢继续话题:“这两个小子根骨俱佳,个性难得……留下他们,让他们学习锋艺……十、十年之后……”

    力气到此用尽,晁颢看到凌绝眼中若有思量,心知有所效果。

    不需要更多的算计或者徒劳了,任由力气消失生机殆尽就好。

    先生于人,先死于人,“屠世先生”晁颢临死之际一时兴起,想要留下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