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梁渊收拾妥当,回到小村中时,已近夜半了。
他满怀心事,下意识往赵家小院走去,路到半途才恍觉村中早已无人。
他无声自嘲一番,正打算转向东行,却见有道人影靠坐路边。
“赵叔?你怎么还留在这?”
赵老汉被梁渊唤醒后,听得此问,不由劝道:“孩子,我在这等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不必,你们也无需迁移了……”
梁渊摇了摇头,他此时身心俱疲,无力解释,抛下一句话,便兀自前行,他还需去寻陆先生,把剑还了。
赵老汉满心疑惑,待回过神时,正欲询问,便见梁渊已消失在夜色中。
梁渊再次来到古树之下时,已然昏昏沉沉,他拄着剑站在树下,微眯着眼,竭力找寻陆先生。
恰在此时,似是微风拂过,送来一阵清凉,风铃亦叮铃作响,使他稍震心神,才得以看清那道白衣身影。
“先生,我已然杀灭了来敌,这剑也该归还了……”
陆先生飘然而至,看着眼前疲惫的少年,温声说道:“此剑却非还我。”
梁渊闻言有些疑惑,他下意识松了手,失去长剑的增益,他顿时昏厥过去,倒在树下。
夜已过半,半轮明月高挂天中,洒落皎洁的月光,照在梁渊清秀苍白的脸上,却见睡梦中他犹自紧皱着眉。
陆先生走到梁渊身侧,抚平了少年皱起的眉,温和地笑了笑:“做个好梦……”
明月下,他的身形暗淡无光,月光透过,竟无有落影,微风一转,便消失无迹。
当梁渊醒转时,发觉自己正身处一处战场上,两边兵马纵横交错,互相蚕食,而自己正是其中的一名小卒,在残酷的战场上杀敌求存。
因少时习练的剑法,他在接连数次大战中存生下来,并因功升官,手底下也管了一二十号人,而后追随军主四处平叛,有幸诛杀了仇敌温侠,得以晋升校尉。
军主陈法也积功获得封赏,晋位平东将军,负责东方各侯国的平乱事宜。
半年后,陈将军已是平定东境,归返楚都交令叙功,梁渊颇受军主重视,本当一同回归楚地。
但自从杀了温侠后,梁渊便失了心气,在某次讨贼时不甚中了埋伏,被一老道人所救,自此拜入道门,离世修行。
正当他初学腾空之术,踏着云气飞行时,却陷入一阵茫然,稍一失神,便朝着下方跌落。
当梁渊再度醒来,已是回到那个夜晚,看着明月之下,一位少年潜入一座府邸,手持利刃,了结熟睡的贼寇。
看着他撞开窗户,踉跄而逃。
看着他在深沉夜色中,被街巷间纵横来去的火光与呼喊声追逐,最终伫立街头。
看着他听到喧闹声渐近,似要有所动作,却似心有所觉,抬首望天。
梁渊与少年对视一眼,他犹记得那时少年看见了明月,而如今的自己却看到了少年狰狞的脸庞,以及脸上赤红的眼。
这,是我?
梁渊自梦境中醒转,一片青碧印入眼帘,和熙的阳光透过树荫落在脸上,拭去了他额头的冷汗。
他坐起身,发觉自己仍在古树之下,那柄剑器也插在那里,天光正明,此前所历一切恍若虚妄。
“感觉如何?”陆先生倚靠在树上,指尖捻着一滴水,其中有幻影流转,正是梁渊之前战场经历的演化。
梁渊站起身,没有回答,而是询问道:“离开安阳也有五日了,先生能告诉我后面发生了何事吗?”
“哦?”陆先生有些意外,他掐灭了指尖泡影,淡然道,“尘缘还需你自身了却,我便告知于你也无济于事。”
梁渊闻言沉默不语,他只是躬身作揖行礼,站定不动,静等陆先生回应。
陆先生见少年倔强模样,不由失笑,他思量一会,没有直言,反而询问:“你在幻梦之中也曾修行过,我且问你,可知修行意味着什么?”
梁渊挺起身,摇了摇头:“梁渊不知,请先生解惑。”
陆先生双手负在身后,前行几步,走到高丘边沿,定定望着远处奔流不息的大河。
“凡人一生依循常理,沿袭着既定的命运,便是再如何翻腾,不踏上道途,便不得超脱生死。”
他回过头,凝望着梁渊,肃然道:“而修行意味着逆天改命,既入道门,便有一线生机,若能走到极致,迈过仙关,届时便可逆改生死,与世长存。”
梁渊握紧了剑,却难以平复震动的心神,他缓稍微缓了缓,沉声道:“敢请先生赐法!”
又是一阵静默,风却起势,吹动枝叶,搅得树荫游转不定,连带着陆先生的身影也变得模糊不清。
梁渊躬着身,一时间竟看不清陆先生所在,只听得一道道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句句直指内心。
“你可知此法意味着什么?”
“不知。”
“是仙凡之隔,修行是条登仙径,既入此门,必然要与尘世隔绝,同孤寂相伴,你能否承受?”
“我已没什么可留恋的,又有何惧。”
“事随世移,你可知如今的修行界已有八万年无人迈过仙关?”
“但凡有一线希望,我便不会放弃!”
风劲愈发强烈,沙尘与落叶扑面而来,梁渊眯了下眼,却见扬面而至的沙尘倏然静止,陆先生也站在了身前。
梁渊下意识直起身,想再说些什么,却见陆先生温和地笑了笑,一袭白衣化作苍青道袍,其身后的落叶沙尘转瞬即消,好似融于天地而去。
“你既问法,便是缘分,”陆先生神情严肃,声音高渺宏大,却又至微入神,直印入心底,“虽你身怀魔性,但我道门却不在意根底,只要你能持身以正,切莫堕入魔道。”
梁渊见陆先生言语冷冽,面容庄肃,不知其欲如何,他虽因特殊经历变得更为成熟,可终究还是个少年人,如今也只得强振心气,问道:“先生是要除魔卫道吗?”
陆先生闻言不由失笑,他抬手在梁渊头上一抚,为其结上道鬓,继而肃然道:“今天我便代师收徒,收你入我道门,望你今后能勤加修持,弘道于世。”
梁渊怔了怔神,福至心灵,顿时叩首行礼:“梁渊拜见师兄。”
陆先生微微颔首,转身回步走到大树前,盘膝坐下,而后温言说道:“我知你有许多疑惑难解,可我也无法为你释疑,一切只能由你自家去寻。”
梁渊有些迷糊,可听陆师兄话语也不好多问,只得站在那,随口一问:“往何处去寻?”
“我只带你入道,至于其他诸事,”陆先生顿了顿,眯眼笑了笑,“一应疑惑,可往道中寻解。”
梁渊半晌无语,疑心自己拜错了门,只得又试着问了一句:“敢问师兄,不知师尊何在?”
“待你功行到了,自能知晓,”陆先生微微皱眉,抬头看了看天空,舒缓了眉头,肃然说道,“如今你既入门,还需奏告老师。”
梁渊有些疑惑,不知陆师兄要如何禀告师尊?
陆先生叹了口气,站起身,把袖一展,一枚青色玉符显化在右手,而后双手合于身前,手捏玉符,闭目祷告。
只见那玉符化作一缕青烟,直往上方冲去,倏忽间便已然淡去不见。
陆先生睁开眼,拍了拍梁渊的肩膀,笑道:“梁师弟,自此你我便是同门了。”
梁渊回以一笑,随后却不由皱了眉,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感觉陆师兄的身影好似变淡了几分。
他正欲就此一问,却被陆师兄抬手制止。
“今日高兴,不谈其他,且待师兄为你庆贺一二。”陆先生招了招手,示意梁渊上前,笑问,“不知师弟你欲求何物?”
梁渊看了眼远处空荡的村落,回头道:“师弟我自己没甚可求,只是诛杀那些兵卒后,难免有些后患,我想请师兄暂且庇护此村一二。”
“嗯,师兄我因故不能于此间显法,也仅可遮护一时。”陆先生思量一会,笑了笑,有了主意。
他挽袖抬手,将之前的水滴再度显化出来,而后把袖朝天一扬,回身笑道:“我也只有借雨雾演一场幻境了。”
梁渊抬首注目,只见在陆先生扬手间,那滴水霎时窜入高空,在天中一顿,而后以此为核心凝就了道道淡蓝流光,一圈圈朝着四方荡去。
流光转瞬即逝,却在高天中凭空化生了一片广袤的乌云,其间隐见电光闪烁,未几,滂沱大雨自里泼撒而下。
雨幕垂落,在地上泛起点点水光,自极远处一直延伸到高丘,被高大古树隔开,树下有两位道人伫立,静静地看着雨帘中迷蒙的天地。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小,天地间燥热尽去,微风迎来送往,带来阵阵清爽。
古树在大雨冲刷后愈发青翠,枝叶上不时有水珠淌落,击打在梁渊身上,将他惊醒,陆先生适时唤了声:“师弟!”
“嗯?”梁渊起初还有些茫然,但很快回过神,回应道,“师兄唤我?”
“且收收心神,”陆先生将插在地上的黑剑递给梁渊,笑吟吟道,“现下难得清净凉爽,也是时候开始修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