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
“苍径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
正是秋高气爽时,落叶铺满地,把那老旧的石头小径也遮住。肆目而望,天地间似乎只剩了红黄二色,却并不萧条。秋日穿林打叶,落地时已是斑斑驳驳,却仍把密林中照得亮堂,樵夫挑着柴捆唱起道歌,声音并不洪亮,一时却响彻了山林。
下山之处,几位锦衣少年四散闲坐谈话,看到那挑担樵夫时,皆起身拱手致意。
“这位先生且慢行,敢问此处,可是云山?”
当先一位少年,明眸皓齿,锦绣如玉,面对这衣着寻常的樵夫也不曾失礼半分,在几人之中隐隐居于首位。另外几位少年亦望向樵夫,目光纯净而炽盛,一副少年人的无畏天真。
“不敢当一句先生,”樵夫回礼,“此处尚是雾丘地界,过了此山,便能望见云山了。几位公子也是来寻仙的?”
“正是。”几位少年相互对视,皆重重点头,为首少年笑道:“适才听得先生吟诵道歌,只觉身心清朗,料得此处必是仙灵之地,敢问先生可有指教?”
“不敢不敢,折煞了,不过凡夫俗子而已。”樵夫摆了摆手,“那也不是什么道歌,不过是自己瞎说瞎唱罢了,当不得公子夸奖的。不过啊,若几位公子当真是来进山求仙的,还是听老汉一句劝的好。”
“先生指教。”少年拱手。
“我这几年,也见惯了求仙问道之辈,有耄耋老者,也有公子这样的少年郎,有善心善行的好人,也有刀尖舔血的恶徒,可十之八九,都是诚心而来,失望而去,还有不少人被那云山下恶虎叼了去,死无全尸,可是惨喏……”说着,樵夫摇头叹气。
“这……”少年迟疑片刻,问道:“云山下有吃人猛虎?山上神仙并不除害吗?”
“唉,仙人行事,我等岂能知晓?”樵夫说,“我劝诸位公子,还是尽早离山吧,那恶虎白日里不离云山,此时退去方还好些,可日落之后,这方圆百里,都是那祸害的觅食之处,若是命丧虎口,那可就万事皆休了!”
众人骇然变色。不少人眼中有了犹豫之意。
“……”那少年咬了咬牙,回头望向诸少年,声音低沉道:“列位,这本是我一厢情愿,求仙问道,却不想路遇恶虎。若我命丧虎穴,终是我一人福薄缘浅,却不能因而连累诸位。我这里还有不少银两,便分给诸位,仙道不成,某誓不还乡!此志仙神为证,天地可鉴!”
少年立下重誓之后,将手中银两分给众人,互相施礼之后,众人目送着少年上山,有人想要跟上,可逡巡良久,终究还是各自摇头叹息着离去了。
樵夫站在原地,看着咫尺天涯的两群人,不由出声轻叹,担起了柴捆走向另一个方向。
樵夫所住之地并不在山下,而是在离此不远的近山脚一处缓坡平地,有一条小溪流经,四周开出了不大的一片地。一间带小院的茅草屋耸立此处,院中有一大三小四块石头,表面被打磨平了,似乎充当着桌椅的作用,四周散乱放着些零碎杂物、锄头铁锹一类的东西,还有一个半人高的大水缸。石桌前坐着一位白衫客,手端一盏青玉杯,正对着杯中物皱眉头。
樵夫走进院落,将柴捆放下,搁置了柴刀,走到桌前从粗瓷水壶里倒水出来连饮两碗,这才坐下,擦了擦额头汗珠,看向白衫客笑道:“这山野的溪水,想必是入不得你的法眼了。”
“我本山野之物,如何饮不得山水?”
白衫客轻哼一声,端起玉杯一饮而尽,面色如常,眉头却不觉皱得深了。
“仙府琼浆饮得多了,自然就喝不得山水。”樵夫摇摇头,“经了三灾九难,能脱凡壳得真身,可不是为了饮这野水的。这水清苦,凡人饮得,却也唯凡人可饮,便是那云山上仙修,让他们日夜饮此苦水,怕也是难以承受啊。”
“你……罢了。”白衫客轻叹一声,“大道三千,旁门八百,门门皆求脱凡入圣,你却诣仙山而不入,只在此处种地砍柴,你究竟求的是什么道?”
“什么道?”樵夫缓缓起身,望向远处,密林丛生,云遮雾绕,却似乎没有遮挡他的视线。他抬手虚指,轻声道:
“你道此处是什么山?”
“云山。”白衫客回。
“我却说,此乃灵台方寸山。”
白衫客皱眉。
“我再问,你道那处是什么洞?”
“仙洞。”
“我却说,那是斜月三星洞。”
“灵台方寸……斜月三星……”白衫客轻点着桌子,“寻……心?”
樵夫望向远处,淡然道:“我在此已五年,这五年里,寻仙问道之徒,不论真心假意我也见了数百,或为名,或为利,或求避劫,或求长生,当真是一副本心只求仙道?寻心,寻心,入得此山,方知心中所求。”
“……呵,我本山野妖怪,听不得你讲解大道。”白衫客没有反驳,只是摇头起身,望向山林之处,“那求仙之人能得你点拨,想必是个心志坚定的,我且去吓吓他,看他可有胆气。”
言罢,白衫客一步踏出,平地骤起狂风,包裹着他冲上云霄,云雾之中,隐隐可见一头磅礴伟岸的白虎虚影。
“你既不入洞,想必已经寻得了本心,可你仍在此地徘徊,究竟何故?”
白虎的声音自云霄响彻。
“我在等。”樵夫的话语异常坚定。
“等什么?”
“等一只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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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一晃如隙,不过短短五年,前生所经却已如梦幻,记忆都不甚清晰了。他还勉强记得,自己曾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被道观的老师傅收养,种地砍柴,十几岁送走了老师傅,此后就在道观闲居,偶尔去山下村镇为死者做个法事,挣些零钱,后来也蒙政府照顾,为道观里通了水电,有了网络,他也接受了些现代社会的冲刷,可忽一日,当他再度醒来时,眼前已是幽冥地府,自己拴着拘魂链,被阴司使者带去了鬼门关。
那时他并没有多少惊慌,他并无妻儿,也还没来得及收徒,老师傅也早早去世,他在人间已无牵挂,本以为自己行将投胎转世,却被阴司使者带到大殿之前,觐见了十殿转轮王,甚至还交谈许久。期间说了什么他已不记得,可最终他没有投胎转世,而是被转轮王送去另一大千世界,送到了西牛贺洲的一处深山之中。
轮回之后,他忘了自己的本名,也忘却了前世不少记忆,可一见到这山,他忽然心有感悟,忽然就知道了这是何处、何地。他于此处修了茅屋,开了田地,每日里挑水打柴,日复一日的等待着,等待着印证心中那个猜测。
有时他也想过,若自己的猜测并不正确呢?即便正确,可如果时间不准呢?若前后相差了几百年,不过肉体凡胎的自己,真能挡得住光阴琢磨?但后来他也明白,即便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一处,也不过是重复自己前世的生活罢了。自己前世阳寿不长,能重活一回已是万幸,又何必寻求甚多呢。
他没有去云山寻道,却阴差阳错地结识了云山守山大妖,每日出门砍柴,为求仙者指引道路,点拨一二,就是他在此处的生活了。明心见性之后,他倒也落得一个逍遥自在。
烧水做饭,晚饭之后,他忽然心有所感,想起前世道观所学,默默闭目卜算了一卦。卦成,他开解卦象,眼眸中终于闪过了一丝异色,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看来我没想错,终于,就要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