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酉时之末,韵儿心想少主在睡觉,只得轻轻推门而入,却见少主已醒,也不诧异,问道:“少主,可要吃些东西?”
“回来再吃吧。”姜云恪急着要去见无相法师,催促着韵儿,“韵儿姐姐,我们现在走吧。”
韵儿嗯了一声,在前引路。出了院子,路过几间房舍,穿过廊道,来到几座假山池院中,在一栋高阁对面,便是公羊先生的住所了。
到了公羊先生院子外时,韵儿停下了脚步:“少主,这就是公羊先生的院所,不过韵儿是奴婢,不敢进去。”她指了指中间那一间灯火通明的房屋,“那无相法师就住在先生旁边,既然少主不想让别人知道你来找无相法师,那韵儿就在此地替你看风。”
“你真是天下第一的好奴婢,不,好姐姐。”姜云恪由衷的觉得韵儿是好人,想的周到,当即也不啰嗦,直接走进院子。
望着少年进去的背影,韵儿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世:年幼时家贫,父母为养活弟弟,便将她卖去一户官胄人家当奴婢,后来那一官户人家不知因什么被朝廷下令诛族,所有族中人包括奴婢等也将被送上刑场斩首。不过好在自州府大牢中押往刑场途中,遇上了东离长卿,他见她如此年幼便要被斩首,心生恻隐,当即将一众解差打晕过去,并将她带回了东离族,这才免于一死。
这些年来,她在东离族为奴为婢,对主子或者客人毕恭毕敬,受尽委屈,直到被东离长卿叫来服侍姜云恪,她本以为新主子会是个难主,不料他处处不当自己是奴婢,反而以姐姐相称。适才又听见他说自己是天下第一的好姐姐,她本来已经心里酸楚难受、泪水盈眶,此刻却又禁不住展眉一笑,低声道:“你才是天下第一的好主子,真的好好,很好。”
姜云恪自是不知道他随口一言,却引得韵儿又哭又笑,来到了公羊先生的院子中,见房门大开,见到了无相法师,与其对坐的是一位青衫男子,两人正举杯笑谈。
姜云恪提高嗓子,道:“请问,公羊先生在吗?”
屋中两人同时循声望来,那青衫男子微感诧异,无相笑而不语,他见过姜云恪。
青衫男子放下手中竹杯,问道:“你找公羊先生何事?”
姜云恪直言道:“没事。我其实是来找无相大师的,只是这里是公羊先生的住所,总得先找他打声招呼吧。”
青衫男子轻声出声,道:“呵呵呵,你这小子倒懂得一些主客道理。我就是公羊先生,你有事找无相大师,进来便是。”
姜云恪踏步进去,见青衫男子竟长得如玉丰神,面如冠玉,他提壶倒茶,举止文静,与那东离长卿、聂渊师叔的霸者气势截然相反。
待公羊武为无相法师面前空杯斟满茶水后,他问道:“姜小施主,深夜来此找贫僧,可有急事?”
公羊武一听无相说到姜字,目光突兀看向姜云恪,缓缓端起茶杯,悠悠抿了一口,若有所思,神情多了几分凝重。
姜云恪没有关注他,自己搬来旁边的凳子,坐了下来,道:“也没什么事,就是想来感谢一下大师今日的救命之恩。”
无相与公羊武对视一眼,两人顿时知道姜云恪在撒谎,不过其中原因二人并不知,也不说穿他,无相道:“出家人本就以慈悲为怀,这江湖打抱不平之事更为微末之事,不足一提。”
姜云恪微微点头,又问:“那大师要何时离去?”
无相道:“今夜与故友一聚,明日便要起行。”
姜云恪略感失落,被无相、公羊武瞧在眼底。
无相问:“小施主可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姜云恪急忙摆手又摇头,道:“没有,只是云恪觉得与大师此次一离开,再无相见之日了。心中不免有些难过。”
无相笑若菩萨,道:“人有八苦,若众生没有别离,就不会有‘人生何处不相逢’了。”
姜云恪实非自己所言而失落,而是有其他缘由,只不过这公羊先生在,有些话难以说出口了。他当即起身向二人行礼回去:“大师所言极是,那云恪就先回去了。”
公羊武问道:“你就是清姝口中的姜哥哥吧?”
姜云恪点头默认,他是清姝的授业之师,她自是常在他面前提及自己了。
公羊武道:“清姝这孩子,委实惹人喜爱,她既叫你哥哥,日后定要保护她。”
姜云恪不知他所言何意,他自是想保护楼清姝,不过自己丹田被人封住,不能习武,只怕有心无力,不过他还是答应了公羊先生,“清姝待我如亲人,我一定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人的欺负。”
公羊先生道:“若是你对读书感兴趣,明日可以与清姝一齐来听我授课。”
姜云恪谢道:“多谢先生,只怕我不适合读书,却扰了先生的名声。”
公羊先生置若罔闻,道:“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若天下之人如你一般妄自菲薄,不敢轻易起行,那这泱泱天下,尽是群庸之合了,苦兮!危兮!”
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
姜云恪带着这一句既不苦口,也不逆耳的良言悠然而回。
第二日清晨,姜云恪早早就起了,然后收拾行囊,他决定离开东离家,若这偌大的天下皆无去处,他便决定跟随无相法师做一个苦行者。
韵儿见他去意已决,千般劝阻无用,只好慌乱跑去告诉东离长卿。
姜云恪一路走进公羊先生的院子中,只是他不在,可能在别处为楼清姝传授道业。不过不要紧,他只是来找无相大师的。
他敲响公羊先生房间旁边的房门,轻唤道:“大师,你可醒了?”
房门打开,无相单手合十念了句佛,然后见姜云恪背负包裹,他轻笑道:“小施主,昨夜你来找贫僧,那一番谎话是想骗过公羊先生,实则是想与贫僧一道离开啊。”
姜云恪一阵脸红,道:“在大师面前撒谎实在是不得已,还望大师带上云恪一起上路,做一个苦行者。”
无相法师道:“阿弥陀佛,小施主可知这苦行有多苦?”
姜云恪摇头,道:“反正在这世上,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无亲无友,而且丹田被一奇寒之气封住,命在旦夕。昨夜听闻公羊先生一席话,我觉得,我若真活不长久,也不能死在东离家。”
在昨夜,姜云恪离去后,无相从公羊先生那里了解了关于姜云恪如何来到东离族中的,只是公羊先生并未提起他体内关元穴被寒气所封一事。此刻姜云恪自己提起,无相暗中运起内劲,涌向姜云恪,在他下腹关元穴处,果真蕴藏着一团奇寒之气。随即收回内劲,面带慈悲,道:“阿弥陀佛,想不到小施主如此年纪便遭此劫难,阿弥陀佛!”
无相深深念了一句佛,为姜云恪的不幸遭遇感到悲恸,心想是谁下了这等毒手,他回想江湖上谁练功为寒气,可是遥想许久也想不到。
姜云恪见他面带苦色,在为自己难过,心中一阵温暖,道:“大师,您不是说人生有八苦吗,我这条命啊,生来注定是苦命,您也不必为了我多生伤心。”
话虽如此,无相也忍不住一阵悲伤。不过随后他突兀一笑,道:“你这丹田中的寒气,或许有释放的法子。”
姜云恪顿时一喜,不过他又想到,或许无相法师说的法子就是东离长卿说的修炼《离阳神诀》,以阳化阴。他如今对东离长卿的恨意未减去半分,就算命丧黄泉,也绝然不会修炼这门神诀的。他道:“大师您说的法子是修炼东离家的《离阳神诀》吧?”
无相道:“正是。离阳神诀属性纯阳纯刚,而你体内的寒气纯阴纯柔,一阴一阳,相生相克,你修炼了神诀,或许真能达到以阳化阴之效。”
姜云恪道:“师父死于东离长卿之手,我是不会修炼他们家的武功的。”
无相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爱也苦,恨也苦,不若心空一阵风,恩怨到底一场空。小施主,想是你师父在世,也不愿你心有执念啊!”
“可是……”
“大师所言极是!”未等姜云恪开口,身后便传来了东离长卿的话音,他人随衣风声落下,看着姜云恪,道:“云恪,你师父确实死于我手,可也是他自己寻求解脱。”
“寻求解脱?明明就是你杀了师父,以报当年你败给他的耻辱。”姜云恪一见东离长卿,便有无尽的恨意占据心头,无论他说什么,全道他在自我狡辩。
东离长卿道:“等你明白了何为江湖事,便能知道江湖事就用江湖道解决。此刻你应该听无相大师说的修炼《离阳神诀》,先去除体内的寒气。”
“我不知道什么是江湖事与江湖道,我只知道,杀人偿命。”姜云恪道,而且很坚定不练离阳神诀,毅然道,“而且,我是不会修炼《离阳神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