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三空竹居,竹桌前姜云恪伏桌而睡,三空则是以竹为剑,一阵挥舞。见流羽到来,便停了下来,请他入坐后,假装没去过七仙岭一般,道:“贤弟七仙岭问剑,那百无忌的剑法可还入得了你的眼吗?”
流羽笑道:“大哥真会打趣我。”轻闻一阵鼾声自一边传来,问道:“这便是大哥口中的那个孩子?”三空点头。
流羽道:“本想回来与大哥一饮千觞,看来又只能等明日了。”
三空问道:“贤弟又所为何事?”
流羽道:“既然当年你我兄弟二人以酒剑相识相交,再次重逢,无酒无剑岂可尽情?贤弟嗜爱音律,平时便以琴箫为剑,如今弦琴仍在五音谷,若要与大哥再次论剑,岂可无琴?况且,今夜这孩子睡熟于此,你我也不便施展,所以待小弟今夜回去取琴来,明日酉时,如期而至。”
遥想当初,泰山封禅大会上,以东离长卿、流羽、聂渊以及一念四人力压群雄,被冠以“临渊四客”之称,然而又在襄阳生死门一一落败在三空的上阳剑下,流羽更是与他此剑数回,俱以失败告终,而后二人便比试酒量,于酒楼中以百坛酒为量,谁先醉倒便是输,最终二人俱醉,醒来数了一下,还剩四坛,但流羽有急事要走,便与三空结为兄弟,约下日后再饮。岂料这一别,重逢已是数十年之后的今天了。三空道:“如今贤弟修为大增,只怕为兄也不是你的对手了。”
流羽轻笑道:“大哥多年前就痴于剑道,隐居山林后,剑道更应上一层楼才是。”
三空道:“封上阳剑于洞庭湖后,我再也没使过剑了。”转而又道:“不过贤弟既有再试剑的兴致,大哥自也是不能让你败兴而归。”
流羽大笑三声,道:“多谢大哥成全,小弟明日再来。”说罢,飘忽远去。
次日酉时,日薄西山,小竹屋前,三空正捧着一筒卷轴潜心凝神静观默读,姜云恪自三绝观中回来,不敢打扰,正欲回屋,却被师父叫住,他放下手中卷轴,道:“云恪,趁着天色还早,去替为师买四壶酒来吧。”
待姜云恪走后,流羽背着一具古琴而至,只浮坐在竹巅,朗声笑道:“大哥,小弟如期而至,请出剑吧!”
“好!”三空伸手摄来一块竹山,直接飞上竹巅,与流于一般盘坐,道:“贤弟,务必尽情。”
流羽抚琴于膝,撩动琴弦,一股平和的琴声顿时漾开,在这空山寂林中,极为清越,本是万籁俱寂的时刻,因流羽的琴声奏响而显得颇有生机,一些雀鸟竟闻声而来,盘浮在流羽的上空。清风阵阵,拂起音浪,吹向三空,顿时如剑,凌厉无比。
三空以竹山为剑,竖于身前,猛然一震,内劲透泄,如涛汹卷,将音浪荡开,散于二人周遭,顿时百竹摇晃,落叶缤纷。
流羽一改手中力度,平和之音渐转激昂,如万涛澎湃,卷起千堆叶浮空而起,涌向三空。三空挥动竹剑格挡,在身前结出一道气罡,然而流羽膝上古琴一竖起,指间挥弹,化音为剑,指向三空。
三空神色一凛,在七仙岭时,便知流羽能寓剑于音,当下不敢大意,紧闭双目,凝气于竹剑中,倏然睁眼,竹剑幻化出数十柄,也向流羽涌去。
霎时间,竹林上空,剑气恣肆冲荡,竹叶激飞狂舞,那些雀鸟惊得四下蹿飞。流羽琴调中宫商角徵羽五音瞬息间转化万千,化出的剑气随五音变化而起伏乱穿,使得三空应接不暇。身上被割伤出数道伤口。
流羽见状,停止按动琴弦,收起古琴,道:“大哥,小弟这套剑法如何?”
三空笑道:“一个字,绝!”当下二人停战,掠下竹巅,坐于竹桌旁,闲聊这些年来的所见所闻。
而姜云恪下山上山,一去一回花了近两个时辰,只不过回来时,已是戌时,月明星稀,林中一片清寂。不过,在竹屋之下,却有悠扬悦耳的琴声在空寂的夜里回漾传荡。
抚琴弹奏者,正是流羽,姜云恪不知其名,两人交谈之间,未曾提起姓名。见其人一身浅素白衫,五官分明如刻,双眸深邃似辰,好似一谦谦君子。不过,于指尖抚琴间,笑容却携有几分狂狷,一曲散了,饮了一口酒,大叫一声好,随后自腰间拿出一支玉箫,与对坐的老剑客说道:“昔日你我结缘相识于酒剑琴箫,剑酒之道我不如大哥,琴箫之道大哥却不如我。一别十五载,我于琴箫五音之中悟创出一套绝伦的剑法,迄今未逢敌手,我想在这世间,只怕一试锋芒我这套剑法之人不过三五人,而大哥正是其中一人,适才比剑,小弟未曾使用,不知此刻大哥可还有兴致比试一番?”
三空眼中精芒一现,隧又黯淡下去,饮了一口酒,道:“刚才的比剑中,贤弟便胜我一筹,若再比试,还是同样的结果。往昔峥嵘,持剑逍遥捭阖八方;今朝人已迟暮,抬剑如撼千钧之石,当真岁月催人老啊!”顿了一下,接着又道,“如今贤弟于五音之中创出凌绝一方的剑法,日后足可惊世。可惜我年老力竭,不能与你较之高低,见识其中奇绝之处,委实遗憾。不过,贤弟却能吹奏一二曲琴箫,或许我也能于五音中领略到贤弟此套独绝天下的剑法。”
“既是如此,小弟便为大哥吹一曲《静水流觞》。”三空一席话说完,流羽目中的某种期待一消而没,随即拿出玉箫靠于唇边,深邃双目缓缓闭上,且一阵悠扬流转的箫声随之静水一般流出。
其箫声一入耳,便似一股清流流于山野清林,淙淙悠悠,让人仿似置身于空寂山林之间,疲惫之身得到完全放松,忧愁之心亦能被这股幽韵清音洗涤,忘却凡俗尘嚣。
不过,正处身心俱空之际,拿悠扬箫声瞬息转变,由之前的幽韵转为激昂,正似一股激流狂奔于高山石沟之间,其声宏大,其势磅礴,仿佛置身于巍巍山巅之上,目睹群山之间洪流汹涌,心境随之澎湃起伏。
最后,箫声再次转变,声律转于空幽与激昂之间,其声悲戚,让人心底涌出无限凄凉,闻声者,皆能感受到人世间至悲至苦,悲悯之情溢于言表,悲情之心盖过存活之心,以致落泪无知,心死于无情。
一曲奏罢,流羽缓缓睁目,却见三空目光如初,不悲不喜,不惊不动,收起玉箫,道:“大哥心境如此,纵使贤弟在剑招上胜了,也似不胜。”眼底却无黯然之色。
不过,却听到一旁姜云恪的哭声,他立即收起玉箫,右手隔空对着他点了两下,两道指气分别先后点进他的眉心处。与此同时,姜云恪哭声立止,莫名的擦着眼泪。
“云恪,今夜已晚,你先去休息,明日为师有事吩咐。”三空忽然道。姜云恪只觉心神恍惚,只怕是心境还未恢复,不过还是听见师父的话,拖着沉重的步伐回了屋子。
三空自若道:“贤弟此套剑法,五音格调高低分明,变化如云飘忽、似波诡谲,如若不是念及云恪在此,只怕这箫声所过之处,一切生机皆殆。此剑法虽是一曲箫声,定力不稳者,早已心随律动,生死悬于五音之变化、定于箫奏之主。竹林七仙败于你手,却也不算丢名落声。”
流羽神情自若,却不作声,三空自结识他以来,印象中的他清高孤傲,也有心向往山林隐居生活,于是又道:“贤弟寓剑于琴,化气于音,剑道修为可谓臻至化境,世间只怕唯有那东洲的孔家剑冢中的《诤剑诀》与你这套剑法平分伯仲了吧!”
那人轻声道:“一朝龟蛇盈缩,一夕麟龙凌霄,泱泱天下,异人奇才层出迭见,谁又能狂言瞽说举世无敌?”清风几缕,扬起他的青丝,面容变得冷峻;月华如霜,泄于白衫之上,清雅绝尘。
他饮了一口酒,起身喟然一叹,目光中尽是不舍,道:“大哥,你我兄弟今夜一别,殊不知何时再是相见之期。”随即拿出那只玉箫,放于竹桌之上,与那台桐木古琴相邻着,他道:“此玉箫名为流羽,存于你处,他日如若我兄弟二人再无重逢之日,它也可做一睹思之物。”
三空也不矫情,收下后,两人于月色之下饮酒谈笑,琴箫相和,悠悠杳杳。待缥缈浮云遮蔽皓月,一切方才静谧下来。只因流羽已背着古琴,携着一葫酒踏竹海而去了。
送别了好友,三空又一人独坐了许久,直至桌上酒水空空,又拿起流羽吹奏了些许时刻。其声幽窅冲淡,蕴含一股哀伤不舍之情。一曲罢了,浮云散开,皓月重悬于空,竹林中清静寡声,三空心中惆怅之意也淡了大半,转身半走半跌的回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