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禧堂
贾政一身居家便服,于堂头首座,手中正捧着一本古籍读着。
座下两边各是四张梨花椅,梨花椅上坐着一众清客门下。
读到好句时,一众门客纷纷捧言。贾政听了,抚须矜持一笑。
恰在此时,门外丫鬟来报。
说是老太太跟前的鸳鸯大丫鬟带着老爷的故旧来请安。
贾政忙放下手中的诗本,坐正身子,道了声快请。
未几,只见鸳鸯带着一位衣着苍蓝色中衣,外罩一件黛蓝色华贵长衫。
剑眉星目,长眉入鬓,黑且浓密。
干净的眸光中带着一丝清冷且坚毅的少年缓步而入,少年身后跟着一位狐媚之相的美婢。
贾政心呼,好一个冷峻的少年郎,众位清客也是各自细细打量着,暗自心下一一不停地点头称赞。
徐北云居中停下,朝贾政躬了一礼,朗声道:
“北云见过政老爷,此次进京求学,于府中叨扰之处,还望政老爷担待一二。”
贾政捻着下颌的短须,对徐北云点头示意,闻听政老爷之言,神色微怔,开口道:
“世侄快快免礼,我于你父亲打小一块长大又一起进的学,只是你父亲最后选择从军,后来和政就少有往来。
世侄可称呼政一声世伯,我当你为子侄,你于府中不必拘礼,事有不明处可直到荣禧堂寻我。”
说完招呼徐北云落座,徐北云先是朝一众清客一一作揖见礼方再落座。
自有丫鬟送上茶汤,鸳鸯和晴雯行了一礼,自行退出荣禧堂。
鸳鸯和晴雯闲话一会,留晴雯在外面候着,她自是回荣庆堂侍候贾母去了。
贾政见徐北云如此知书识礼,心下暗暗点头。
为儿时的玩伴感到欣慰,也为自己能有这样一位世侄感到高兴。
等徐北云喝过香铭,贾政笑着问道:
“我听你珠大嫂子说你的字体写得不错,又听说原稿落在三丫头哪边。
我方才正想打发人前往取来一观,可巧,赶上你来了,你可否为世伯写上一瞧?”
徐北云闻言,起身出言道:“不敢不从,只是不知道世伯希望北云写何人的诗或者是词?”
贾政闻言,沉吟半响,说道:“你往常可曾有诗作?如若没有,可抄写一首你心中喜欢的诗词便好。”
徐北云点头应下,自有丫鬟奉上笔纸。
提笔疑思片刻,半盏茶的时间,提笔蘸墨,笔走龙蛇地写下四言绝句。
收笔,然后呈给贾政,只见四言绝句如下: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字体是后世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体”,此四言绝句正是后世清代郑板桥的竹石。
贾政入眼便瞧见纸上的字体,体法追劲,意度天成。
竟是让贾政忽略了纸中绝句,良久,贾政方回过神来,连声道好:
“好!好!好!果然有大家风范,字是上乘,词也是绝好。
你此一咏竹既出,往后倒是没人再敢言咏竹。
怪不得三丫头会和她大嫂嫂争夺你的字迹,就连我都恨不得棒在手中时刻观摩一二。”
听见贾政的高度赞叹,他的一众清客虽还没有亲眼瞧见,也是各种不要钱的奉承道喜送上。
贾政仔思观摩了一会,将它递给一旁望穿秋水的清客相公单聘仁。
其余的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卜固修、王作梅都围了上来。
瞬间惊呼道喜声不断传来,都道贾政好福气,有个书法大家的侄子云云,不要钱的往外奉承。
贾政不停地颌首,听到清客相公们的奉承,心思微动,笑着对徐北云道:“北云可有表字?”
徐北云愣了一下,答道:“尚没。”
“唔,说来我也算是你的长辈,便就让世伯替你取个字吧。”
徐北云虽有不愿,他爹还在呢,但此时也不好拂逆。
他心中只盼着他爹对读书人这些事不上心,取字而已。
如果以后他爹不喜,再替他重新取过便是,徐北云当下只好作揖答谢。
贾政思量许久,突然灵光一闪,抚颌意动道:
“你的字稳有大家之意,就取清臣二字吧,一来清臣二字志行清白。
二来这也是唐朝书法大家颜真卿颜大家的字,希望清臣你以后不止字体向他看齐。为人性格也要学习颜大家的刚正不阿。”
“清臣谢世伯赐字!”徐北云心下恹恹,却不露声色,毕竟他现在在荣国府的身份。
贾政与他所冒用的徐家徐破鞑亲如兄弟,但是够格为他起字。
就是不知以后该怎么和自家老爹交待,不过以老爹他戎马半生的性格,应该对起表字不为看重吧,反正也就一个名号。
一旁的清客相公詹光神色复杂,别说是那四言绝句,就连他的字体都让他给惊讶到了。
没想到这位小少年年岁虽小,字体却已然能够成为一家,未来此子必能一飞冲天。
他听了徐北云所言又是一通奉承:
“老爷文思斐然,清臣二字取得极好,且他写的字却自成一体。
我从没有见过此等字体,日后老爷府中必有一位书法大家,现在府中后辈的文采可是不得了。
以前是三丫头让我惊喜,再来就是颦颦姑娘的诗赋,现在又来了一个徐清臣大家。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府里真真是人才济济,假以时日,更甚荣光。”
贾政闻言,眉眼带笑地道了声:“不敢不敢。”
徐北云在一听到“颦颦”二字,心知必然是宝玉给林妹妹起的字。
当下宝玉他爹让他以后面对他爹时的不痛快,他也应该让他不痛快才对。
思忖间,徐北云面露不解地出声问道:
“世伯,不知道颦颦是府里那位姊妹,这二字莫非也是世伯所起?”
贾政闻言,神色闪过一丝窘态:
“颦颦是我已故的妹妹滴亲长女,许是你昨晚见过的,她父亲是正统朝的探花,现在是扬州巡盐御史,姓林名讳如海。
颦颦二字是我那逆子宝玉给起的号,我那亡故的妹妹和你父亲也是相识。你也可和宝玉称她为妹妹。”
徐北云了然,从坐位上起身,然后肃声道:
“不然,许是世伯忙于事务,疏于教导之因,宝兄弟此举大大不妥。
一来虽说林妹妹失恃之身,但父亲尚在,轮不到宝兄弟来替她取字。
二来,世伯于朝中工部坐衙,当是知道此举宝玉和林妹妹都会被士林中人取笑,林妹妹尤甚。而政世伯也会被同僚之间嘲讽。
我刚来府中不久,就听到宝玉兄弟竟和林妹妹住在一个屋间。
虽说宝兄弟和林妹妹亲如兄妹,但毕竟林妹妹往后还是要闺中待嫁的。这与林妹妹名声大为不好。”
贾政闻言神色大变,是了,工部中的同僚大多疏离于他。
虽说我不善交际,但也不是个木头人,也是能从他们疏离的目光中瞧见几许轻蔑的,贾存周心下如是想道。
原来竟是因为那孽障这个原因,真真是!破案了。思忖完,大怒,喝道:
“来呀,给老爷把那个逆子绑来荣禧堂。请家法!”
一直候在门外的仆人一听,忙齐齐应声领命。
数位壮硕的仆人应声提绳而去,拿绳索的动作倒是熟练。
而候在院门外的几个小丫鬟早已先仆人一步,跑步出了荣禧堂。
分头朝王夫人院和荣庆堂方向急步跑去。
贾政的一众清客相公闻言脸色大变,都想劝解一二。
但瞧见贾政此时是怒目圆瞪,显然是生气至极,倒也没有人敢在此时触霉头。
但众位清客却又是在心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如果老爷打了宝二爷,老太太铁定怪罪他们不肯相劝。
到时候也是吃不了兜着走。一时大家把幽怨的眼神飘向一旁的徐北云。
徐北云目不斜视,稳坐钩鱼台,悠哉地品着手中香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