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澈全然不明里头的弯弯绕,只觉心若绷弦,堕云雾中,偏偏面上还不敢有一丝异样。
他未有逗留,径直出了宫观,踩着栈道下了峰顶,回转到自家府内。
若按惯常,此刻他应已是在赶往青梧城的路上,但今日,他须得先回来一趟。
李澈走到屋内仅有的一张书桌前,取过笔墨,铺开纸张,咬着笔头思索片刻,便动起笔来。
写的却是他自卯时出门到现下所做、所遇的一切。
待尽述笔端,他寻来一只信封,将其封包好后,收入怀中。
做罢这些,李澈猛灌了两大口凉茶水,稍事喘息后,又止不住地开始回想方才一幕。
此事首尾端由他不得而知,许是有什么内情在里头。
但那长髯道人临去时的传音密语,却是让他有了些微猜测。
嘉峻李氏!
这个伏罗派那位替他安排,用作遮掩,自己却从未在意过,甚至有些刻意地去避而不谈的身份。
红尘殿里,那长髯道人第一次转变态度,即是听闻自己出身李氏的时候。
再则观阅了自己名册之后,他的神色也有些怪异。
结合临去时说的儿女之事,莫非……对方以为自己是有红颜相约,这才定期外出?
他也曾记看过许多与李氏相关的书卷案册,知晓其族内对于子弟道侣一事拿捏极严,若是被发现了,无论嫡庶直旁,都得按族规处置。
这样一来,自己因此而心神不宁,引得明心镜变化倒也说得通。
只是若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那长髯道人的言语表现,怎么显得是在对他示好?
李澈有些头疼了。
好在有一点能够确定,就是他眼下应该还算安全,否则方才定是连殿门都出不得了。
欲擒故纵?
应也不至于,毕竟单就他所知,修真界有数种术法能够窥伺人心、搜探神魂,全不须费这多般事。
李澈晃了晃脑袋,轻拍两下面颊,决定不再去多想。
只是往后对于李氏一族的身份,他打算重拾起来,再好好审视一下。
望了眼窗外,红日当空悬,明光正艳艳。
他不再耽搁,阔步出府,一路往山下赶去,不过两刻,临近山脚下时,栈道不再前延,而是转进了一间洞府之中。
说洞府倒也不甚合适,盖因其入口有三丈见方,深浅却不到一丈,只需拿眼一扫,便可把里头瞧得一目了然,显然不是供以门下居住所用。
然而此处却有两名样貌一模一样的道人正相向而坐,煮酒言欢。
见得他来,二人放下酒杯,投来问询的目光。
李澈会意,不急不慢地近前几步,把印信示予二人。
二人目光稍凝,片刻后,确认无误,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可!”
其中一人挥手送出一艘袖珍小舟,另一人则推过来一枚符牌,随后就不再理会他,继续举杯话闲。
李澈知道这二人性子,拱手作谢后,退出了洞府,回到栈道的尽头。
此处离江面只有丈许多高,涛涛白水奔涌带起的轰鸣声震人耳聩,不时还有一两道激流飞射而上,溅得人衣身满是。
李澈全然不在意,站在边沿上,把小舟往下一抛,“砰”的闷响声后,一艘丈许大的扁舟已是浮沉在江面上。
他纵身跃到舟腹内,起了真气催动符牌,操持着舟船,缓缓驶离了巅云峰。
……
宸虚派地处南瑶洲最南部,伏罗派则踞于东景洲西部,两派之间尚隔着一座南露洲,相距十万八千里也不止。
伏罗派那位为了利易李澈来去,便将约见之地定在了离宸虚派最近的一处凡人居所——青梧城。
此城隅居在周元国西面的甫州境内,因背靠青梧山脉而得名,乃是一座偏远边城。
李澈出山后,顺着江流一路南下,在途径山脉的一道支流江畔上了岸,循着小径汇入官道,进了城内。
临近正午,他来到一家素净雅致的茶楼内,正四顾间,一名矮胖圆脸的中年人笑着迎了上来:“李公子今日可是有事耽搁了?却比寻常晚些。”
“徐掌柜,呵呵,确是如此,”李澈朝他一拱手,“我那好友可是早就到了?”
徐掌柜指了指顶上道:“叫了盏清茶,唤人要过两次汤水了。”
李澈顿首,“既如此,上一道青梧尖,再弄些瓜果糕点,不用多,今日晚了,挑精致的送来便可。”
“哦……还有一事,徐掌柜,要劳烦你,”李澈似又想起什么,手自怀里一探,摸出两张银票,递了过去,“替我去栖凤阁安排一桌席面。”
徐掌柜双手接过,一拍胸脯,“和金公子?嘿嘿,我老徐办事,你放心。”
李澈笑着道了声“麻烦了”,也不问具体花销余数,就循着扶梯上往二楼去。
这处茶楼唤作‘馨瑶小轩’,实际却不小,因其修缮考究,大方意趣,算是青梧城内最为闲静的去处。
李澈上了楼,沿着长廊,三弯两绕,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客雅间外,摇响了下挂在门楣上的玉铃。
他要见的,自不会是那位本尊,其贵为伏罗派长老,断无可能每月出府,专程与他一会。
甚而在伏罗派的八年间,其每每现身,都有一层青光蔽体,身形样貌迷朦不可见,端的神秘。
似这等“琐事”,都是由一名叫作金禾的童子代劳,亦即昔年传信的那一位。
然而,李澈对这位却是不喜。
倒不是说曾经有些什么过节,只是此人惯爱装腔作势,喜欢拿捏与他。
也不知是为人就如此,还是刻意针对,总归很叫人恶烦。
“进来。”屋内传出来一声稍显尖细的嗓音。
李澈轻吐一气,作了副笑貌,推门入内。
绕过一扇雕山画水的镂空屏风,穿过客厅,只见一人盘膝靠在窗边卧榻之上,正偏首望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江面。
他方脸细眉,五官周正,见李澈进来,一拱手,和声说道:“师弟来了?快些坐吧。”
李澈抱拳回礼,上了榻后,就要分说来晚的缘由,金禾却又抢先开口:“师弟啊,我等修士,平素只知寻仙问道,对旁物视若无睹,不曾想这错过了多少良辰美景!
今日你来了晚些,我便在此赏景候人。
你看这江河流水,粗瞧倒也寻常,盯久了,便惊觉其每息都有万顷碧波奔涌而去,如此天地伟力,着实叫人咋舌。
这江流名作梧江?好像是固北河的一道支流吧?
是自青梧城西面分流出去,而后复又在越真国北境汇入固北河?还是说就此独流于外?
呵呵,师兄不通地理,师弟你跟着恩师八年,看了许多,也学了许多,倒要请教请教你了。
这等瑰丽之景,不能一窥全貌已叫人惋惜,若连来去走向都不能得知,实乃憾事一件啊!”
固北河便是巅云峰身处的那道江流,其始自北寒洲,一路南下,途径北芜、中灵、南瑶三洲,最终汇入南海。
因其贯串南北,绵亘迢迢,支流无数,被世人誉称为“天下第一雄河”。
李澈不知他为何突然絮絮叨叨了一大堆,待听到后头,已是回过味来。
金禾言下之意,即是把伏罗派比作固北河,而他等若是这条梧江,眼下确是因故流离在外,至于将来是回转,还是怎么的,就不得而知了。
此乃诛心之言,既讥讽他前途未卜,又隐射他可能心猿意马。
李澈在心底叹了口气,‘这又开始了么……’
“师兄说笑了。”他告罪了一声,并未打算作些口舌之争。
金禾见他低头,不禁有几分得意,吹了吹热气腾腾的茶汤,问道:“今日何事?怎晚了这许多。”
李澈顿了顿,摸着鼻头,歉声道:“我昨夜修炼时,心神过分沉浸,今早出定,发现已过了辰时,叫师兄好等了。”
不是他刻意隐瞒实情,而是那位曾再三叮嘱过,但凡只要牵扯到嘉骏李氏,任何事都不得与伏罗派门人说起。
“呵!”金禾嗤笑了一声,不过倒不是针对李澈,“这灵门末法着实可笑,何以必须在夜里,才能让人功行速进?
我玄门修士,每日晨起,迎面朝阳,吐故纳新,服食天地灵气,滋养己身,如此一比,也不知高明了几筹!”
这话其实好没道理,修真界神通道术千千万,习练法门亦是多如沙数。
即便如此,玄灵之争,两方的焦点也从未在这处着眼。
譬如宸虚派的这门《星位小灵经》,在夜里习练,功行可凭空快上三分,玄门之法中,也同样有近似特点的功法,并不足为奇。
不过李澈也不会与他争辩这些个,只摇头苦笑道:“浮云观上有明文规定,须得化元之后,方可入内山门修习。
我也没甚办法,要想多探得些有用的讯息,只能勤修苦练。”
金禾见他搬了这套说辞,顿时哑口无言。
屋内一阵静默。
未有多时,伙计就送来了香茶糕点。
李澈招呼一声,倒水又斟茶,再寻了个轻松些的话头,两人闲聊一阵,气氛稍缓。
盏茶过后。
金禾思索了下,一抚掌,拍了拍腰间挂着的宝蓝色囊袋,变戏法也似,摸出了一只鹅颈玉瓶、一盒雕纹漆匣、一口青皮葫芦。
他把这几个物件往几案上一推,抱着双臂,望着李澈,笑而不语。
李澈精神顿时一振,目光缓缓扫过玉瓶与漆匣,最终定睛在青皮葫芦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