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澈顿住脚步,心头猛地吊起!
强自镇定,他回过身,循声望去。
只见桌案后方、大殿里间,一幕琉璃珠帘缓缓分开,一位两鬓过耳、宽额高颧的长髯道人正坐在玉台之上,神情淡漠地望着自己。
童子本还在发怔,待反应过来,不敢再坐,紧忙起身,到一旁垂手侍立。
李澈心里鬼祟,与其对视一眼,就不敢抬头,也不敢问有何事,只是躬身打了个圆揖,唤了声:“前辈。”
……
无有回应,大殿内针落闻声。
李澈低眉垂首,把些微发白的面孔稍作遮掩,按下惴惴的心绪,内里开始急转起来。
足过了十余息,长髯道人缓缓开口:“你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否?”
不等回答,又指了指身旁一面无甚出奇的铜镜,道:“此为明心镜,能辨识心机不纯之人,你言语时若心神飘忽躲闪,有所隐瞒,照摄之下,镜面便会由清转浊。”
说罢,冷冷地盯着他。
李澈暗呼一声“糟糕”,实在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引来了对方猜疑。
这红尘殿他不是初次来,诸般流程与前几回并无二致,偏偏就今日被叫住了,着实让人困惑。
他一时不敢冒失答话,回忆着方才入殿以后的种种作为,想找出是否哪里漏出了马脚。
这一犹豫,那明心镜镜面上立时蒙上了一层晦色,一些后来的门人弟子见状,纷纷面色剧变,后退了几步。
玉台上的董臻也把身背坐直,眸光如电,紧紧盯着李澈。
李澈顿生压迫之感,暗叹一气,知晓拖不得了。
他昂起首,硬着头皮说道:“回前辈,晚辈所言无虚,句句属实。”
然而,话音刚落,明心镜上晦色愈发暗沉。
董臻面色与这宝贝一般,猛地沉了下来,一卷拂尘,就要动手。
只是下一刻,他目光朝抬起头来的李澈面上一扫,陡然止住了口舌。
“既是李姓,你样貌又是……出众,不知与嘉峻李氏可有关系?”
董臻本想说俊雅不凡,但转念觉得不妥,话到嘴边临时改口。
李澈一愣,怎也没想到对方会问起此事,点了点头道:“晚辈正是李氏子弟。”
此言一出,大殿内顿时响起了几声惊呼,一些不明就里的弟子则开始向近旁的同门讨教起来。
如今天下共分一十三洲,其中南部有南瑶洲,南华洲,南露洲三大陆块,这嘉峻李氏正是整个南部最为强盛的一宗修道世家。
论起实力底蕴,虽不及玄灵十八大派,但也绝非寻常小门小派可比,堪称庞然大物。
此外,李氏还有一桩奇异之处——阴盛阳衰。
这却不是说丁口之数,而是李氏一族道行高深之辈多为女子,反观男子,多是资质平平,修为低微。
若仅如此倒也罢了,偏偏……
这李氏弟子大都样貌出彩,不是英俊潇洒,就是仪表堂堂,最不济也是个五官周正的,以致于说起李氏,总会提及这一点,可谓是“艳名天下”。
董臻本也就随口一问,没曾想李澈还真是李氏族人。
然而空口无凭,须得有佐证不可。
他摸出一枚信符,起了法力一激,往空中一抛,其如有灵一般,转瞬就飞遁出了大殿,随后闭目养神起来。
众人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见殿主如此,也都只好默默然。
此间最难受的便是那童子与李澈。
前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知晓是否可以继续分发印信。
李澈则是忐忑不安,完全不知晓接下来命运如何。
好在未有多时,一道青色光华便自殿外飞入,落在董臻手上。
李澈站得近些,看清了那物是一本册子,材质似与童子桌案上的纸张相仿,封皮处还刻篆有他的名字,稍一思虑,便知晓是自己的名册。
董臻顾自翻阅起来,期间还不住地望他几眼,似乎在揣摩什么。
不过半盏茶功夫,董臻便尽数看完,先起了法力,把名册原路送回,随后面色古怪地说道:“你所言无虚,去罢,无事了。”
李澈愈发摸不着头脑,但也知晓此刻不好多言,否则只会再招来怀疑,只能试探道:“晚辈……先告退了?”
董臻点点头,一摆拂尘,对一旁童子道:“继续吧。”
李澈长出一气,恭恭敬敬行揖礼过后,转身往殿外走去。
然而没走几步,道人便对他传音入密,“你此去要见之人可是名女子?我观你体内真气精纯凝练,显是资质不差,又下了苦功的。
你如今才十九,若勤勉修炼,三十以前筑基也不无可能,届时再论儿女之事也不迟,须知修真界,终究还是以实力为尊。”
李澈正要跨过门槛的右脚稍稍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出了大殿。
待他离去,董臻取出一张写满名字的符纸。
‘钟师伯也是,往日总吹嘘自己掐算之能,我以为纵不能通天晓地,明人察物总归有几分把握,不想……
这李澈既是李氏族人,又有……这等身份,如何可能是细作呢!’
董臻摇了摇头,将‘李澈’划去,‘不过是心系意中人罢了’。
嘉峻李氏早年立族未久时,曾因迁址一事与另一实力相近的宗族有过冲突,双方谁也耐不得谁,僵持了近百余年。
期间两方族人一旦照面,言语呵骂那是打底,脾气毛躁些的,更是直接动手,因而死伤了好些人。
时间一久,两族俱是元气大伤,实力锐减,险些就为另几个世家联手趁虚而入,有灭门之灾。
双方族长不得已,这才坐下来言和商谈,彼时李氏的掌舵人想了个法子——联姻。
提议一出,那一族的长女初时还不同意,谁料见了李氏的嫡长子后,惊为天人,竟是羞答答地应了下来。
即是一家人了,那就什么都好说,一场横跨百年的争端便由此收场。
正是自那以后,李氏尝到了甜头,对族内后辈结侣一事管摄极为严苛,几乎无有自主之权。
近三千年下来,大行烟亲之举,这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只是这般行事,外人的流言蜚语倒还好,随着宗族强盛,便无有人敢在明面上嘴碎。
然而李家儿郎却渐渐心生怨气,数十代人下来,有不少弟子不愿被左右道侣一事。
行事温和些的,孤身出离了宗族;激进些的,携着爱侣,共赴黄泉,以示反抗。
甚而后来修真界流传有一句戏言:
大道如岳难攀附,
衣褴杉褛青丝枯。
何不置足李郎怀,
留我软玉温情愫。
也不知是哪家女子先吟唱了出来,流广开后,每每说起李家儿郎,人所共认的便是痴心专一。
董臻方才以为李澈也是这般,在外头有了相好之人。
若风声走漏,其族内必有执法之人寻上他去,到时鸳鸯两分还是小事,若是寻了由头将那女子打杀才是戳心。
心念纷扰之下,这才引得明心镜变化。
至于为何不点破,反以传音醒告——
董臻两手互搭,眯着眼,在珠帘后喃喃道:“李氏男儿,资质却又突出,还有如此身份……”
他嘴角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