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在仪真县往北的不足五里官道上四周田连阡陌,田间三两农夫在田中铁犁牛耕,一片忙碌景象。开春的阳光温煦和丽,北面寒风袭来让人感到刺骨的寒冷。开春有些时日了,扬州府的天气依旧酷寒,仍不见转暖的迹象。
和这裘姓的一家人聊了几句,王明的世界观被颠覆和震撼了。在相对安宁的环境里,王明会觉得世界的和平是如此理所当然。而这些逃难的人们,谁愿意推翻原来的生活秩序背井离乡?谁愿意拖家带口跑到五百里开外的地方寻找安家立命的环境?
在乱世,要找到一处偏安一隅的地方有多难!这是王明活了两辈子没有遇见过的,虽然他在后世的电视剧里看到了很多神剧,觉得神剧的战争就像是闹着玩似的,在生活在和平的年代里,逐渐让他失去了原有的警惕性!
让王明震撼的是这些逃难的灾民成千上万,一眼看不到头。想必这一定不是一州一府的流民,而是许多州府的难民一路南迁。看到如此多的流民围城扬州府,恐难扬州府也是独木难支。江宁府则是不用担心的,这些流民遇到扬子江这一条天堑是无法通过的,即便有渡船也是由官府来管控的,这些流民过轮渡是极为困难的。
苏桓看了一眼王明,思忖半晌,抱拳道:“大人,形势有些危急啊!”
王明看着裘姓中年汉子,叹了一口气道:“是啊!形势有些紧急了。”
“以学生之见,出现如此多的流民,应该是诸多原因导致的,兵祸只是一个方面!”苏桓继续道。
王明不由好奇,问道:“哦?以苏先生之见?”
“兵祸要看哪一种了?有一种是外部压力导致的兵祸,另外一种是内部引起的兵祸,还有其他方面,比如:洪水、干旱,苛政等因素综合导致的!”
听到苏桓这样讲,王明有些糊涂了,露出更加疑惑的神色。好在苏桓没有让王明等太久,他继续说道:“外部压力就是周国军队给大梁边军的压力,目前济南府城还没确定是否攻打下来,如果攻打下来,这些离开济南府那么远的人是不会逃过来的。而我们遇到的兖州府的人也正好说明济南府没有打下来!”
“哦?何以见得?”
“如果济南府被攻克。周国安抚城里、守城、调配等事物需要时日,稳定住济南府后才会谋定而动南下。我们出发之前,周国围困济南府也没有几天光景。而这些流民大多数不是济南府的,而都是外府的。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济南府被周国围而不打,分兵袭扰周边周府,造成压力使其他州府援军不能给予济南府支援。这样一来,周边的州府城防压力就大了,大梁城防皆是以城墙为守,而且没有进城的百姓就遭遇周国军队的杀戮和抢劫。一些小的县城城防较弱的很容易被攻克,也能让周国军队得到补给。而败退的梁军也同样如此,溃兵更加无人约束,戕害百姓,打家劫舍更是家常便饭了。”
听到苏桓这样的解释,王明顿时了然,觉得苏桓说得非常有道理。
“如果没有周国军队袭扰,所谓梁国内部出现兵祸,就是卫所军人日常祸害百姓,但是不至于如此大的规模出现的流民。所以,受外部压力出现的兵祸是极有可能的。其他的灾害导致出现了流民,比如洪水、雪灾、干旱等天气原因,导致田里颗粒无收也是原因之一。周国之所以南下,北方的百年一遇的雪灾才导致周国军队南侵,其实都是觊觎梁国江南巨大财富引起的。周国地处北方,一到冬季就粮食吃紧,大批周国军民饿死。因此,周国刚过完年就南下就能说得通了!”
“这么说,是周国小股军队袭扰了兖州府导致流民遍地?”王明思索着道。
“对!要么兖州府被攻克了,要么单县县城被攻克了!”
听苏桓这样说,王明对周国军队战力更加好奇了。围城不攻,靠小股部队袭扰南边直达五百里?难不成袭扰的都是骑兵?步兵绝对是不可能的,路途太远,很容易被发现,然后在梁国腹地很容易被梁军被分化瓦解!不过周国的骑兵能攻城吗?那兖州府的溃兵是从何而来呢?这些疑问让王明有些抓耳挠腮。
此刻已经是正午,到了吃饭的时候,王明放下心中的疑窦,让亲兵在官道附近找了一片空地,把干粮拿出来分食。他要请这一家人去吃点东西,彼此拉进一些关系,再把一些详细的情形全部打听清楚。
亲卫和乡兵们迅速把马匹全部都牵引到路边一块荒地里,马儿低头不自主的就地啃食荒草。亲兵在荒地里铺了块布,将身上带的干粮解下来放在布上。当把他们一些吃的东西放下来之后,顿时让官道的流民们见到久违的食物而为之蠢蠢欲动。他们朝着荒地那里摆放的食物吞咽口水,恨不得一把抢过来吃了。
王明的亲卫和三十名安宁军将此地严密包围,严阵以待守护着这一片空地,使其不敢觊觎这一片空地。安宁军强大的威慑顿时让这些虎视眈眈的流民们望而生畏,不敢轻易靠近,只敢在远处徘徊。
裘家六口人全部被带到这一片荒地里来,两个小孩子见到有吃得十分高兴,想要抢来分给自己的母亲和父亲吃。孩童还没做出动作结果被中年汉子给喝止住了。两个小孩如同受了委屈一样,眼巴巴地看着地上摊放的糕点、果子等美食不敢轻易妄动。
王明走过去分别给裘家的两个孩子拿了一块糕点,两个孩子拿着糕点警惕地一眼瘦弱的中年汉子。中年汉子的眼光顿时变得柔和,微笑道:“你们快快谢谢大人!”
两个男孩肮脏小手捧着糕点不敢掉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给王明跪下磕头,异口同声道:“谢谢大人的赏赐!”
王明双手抚摸两个孩子的后脑勺,温柔地笑道:“饿坏了吧?吃吧!”
两个孩子拿着手里的糕点并没有吃,而是拿着糕点跑到中年妇人和老妇人身边,哀求地喊道:“娘,奶奶!你们吃吧!娘亲吃饱了就不会把我们送人了!”
中年妇人看着孩子拿来的白色的糕点并没有接过来,她脸上的泥土遮盖了脸,已经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只是眼里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缓缓蹲下来,心疼地看着两个孩子说道:“好孩子,娘不饿,娘不吃,你们给奶奶吃!娘不会把你们送人的,娘饿死也不会把你们送出去的!”说完,中年妇人居然捂着脸小声啜泣起来。
这一刻,王明看到这一幕动容了。王明不知道把他们送出去意味着什么?两个孩子把到嘴巴里的糕点都忍着不吃给娘亲和奶奶?这是孩子孝顺吗?如果是孝顺,这两个孩子品性是不错的好苗子,可事情应该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苏桓招呼他们都过来吃,说道:“不要推让,让你们管够吃饱!”
说完,苏桓给每个人都送上了馒头和糕点,众人开始狼吞虎咽吃起来。
在田埂边,王明拿了一个冷的白面馒头递给花白头发裘老头,缓缓地坐在田根边问道:“裘老汉,您能说说您的村里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人将你们逼到这一步田地?”
裘老汉接过馒头,小咬了一口,然后放在怀里。感激涕零道:“谢谢大人!大人您有所不知,这些溃兵都是畜生啊,穿着是我大梁卫所军服的兵不想着守好城池,反而进了村就杀人放火,要求村里的人交粮食,否则就杀全家!村里好多人过冬粮食都要做种是要留了一些的,其余的都给这些畜生了,结果这些畜生以为粮食少是这些刁民故意藏匿了,不由分说就将那一些人家给血洗了!”
王明不说话,听着裘老汉继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这些畜生原是县里守城兵,城里的城门被细作半夜打开了,这些兵就吓得逃出来的。这些兵跑出来之后就一路祸害各村,占山为王,为祸乡里。这不,俺们家里没有吃的了,只好出去拖儿带女奔走找活路了!结果一路走一路逃,四处都是见到官兵杀人放火,也不知道是周国的兵还是自己的兵,有些地方官府根本不开城门,也不让我们这些人进城,好的官府在城外放一些粥米。后来有人跟我们说,到南方有活路,我们一路都是被那些溃兵裹挟到此的,直到了扬州府时候,在离这里北面四十多里的地方遇到了骑兵,那些骑兵不是周国的军队,火器十分厉害把那溃兵给打退了!”
“骑兵?”王明好奇地问道。
“是的,那些官军穿的衣服好像和大人手里的兵一样!”裘老汉思索一番道。
“安宁军骑哨?”王明惊呼道。
“不知道,只有几十匹马,打跑了这一百多人的溃兵,这些骑兵就不见了,我们不得已只有继续找县城来找一条活路了!结果就遇到了大人!”
“裘老汉,本官给你的馒头为何不吃,为何要藏起来?”王明好奇的问道。
“大人的东西太金贵,老儿不饿。等到饿了再吃!”花白头发老汉眼中流露出怜惜之色,就像这么好的白面馒头他不配吃一样,他黑瘦枯槁的脸上尽显卑微和落寞。
王明在他的眼里看懂了一切,他尊重这个花白老头的想法,也不说破。
“能告诉我你的两个孙子乞求娘亲不要把他们送人,是为什么吗?”王明继续问道。
老汉听到这句话,神情一呆。好像被王明戳中了伤心事一般,倔强而枯瘦的老头眼里泛起了泪花,脸上血气上涌,用狠厉的目光看着王明说道:“大人,你听说过易子而食吗?你知道一个月没有饭吃的人,饿疯了之后什么事情会干出什么事来吗?自己的孩子不忍心吃,和别家的孩子交换煮着吃,这样就不会饿,自己的内心就会好受一些。一路逃亡过来,孩子和妇人是最容易走失的,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不是被这些一路过来的人杀了,就是被吃了!这条官道上的人每一个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