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上榆市。
时值午后,树上的蝉已经整整叫了一天,马路上时不时又响起刺耳的鸣笛声,实在搅得人心生闷闷。
街边的流浪狗终于不再满大街乱吠,只是呆呆愣愣地趴在阴影里吐着舌头不吱声,就算偶有行人从面前走过,它也懒得再看一眼。
街边的一家银行里,陈扬正迷迷糊糊靠在椅子上眯着眼睛打盹。
半梦半醒间,陈扬似乎听见有人在唤自己,他在黑暗中愣了好一会,才缓缓睁开了双眼。
“小伙子,你醒啦。“一旁的老太太眼见陈扬醒来,和善地指着他的口袋说:”你电话响了。“陈扬这才意识到了口袋里手机传来的动静。
他向老太太道了声谢,从裤兜里掏出了手机。
“喂,学长。““在干嘛呢?”手机里传来了一个无精打采的声音。
“在银行排队。”陈扬打了个哈欠,看了眼墙壁上的电子屏,屏幕上的号码显示还没轮到自己。
对面的齐昀哦了一声,开始继续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什么经济不景气啦,物价又涨啦,就业形势不好啦。但说了许久,也不见陈扬有什么积极的反响,他只好停了下来,把话题转到了正题上:“陈扬呀,真不考虑一下来我这边继续干吗?”
对于这个问题陈扬早就有了答案,他笑笑说:“不是有周戒安他们吗?”
“一提到他们我就来气,光会BB不会办事,当初拉他们进工作室也就起个千金买马骨的作用,真要论做事我随便马路上拉几个人哪个不比他们强……算了,不谈这个,真的,陈扬,外面那群资本家尽顾着压榨员工了,钱少事还多,你都在我这干了这么久了,干嘛非得走啊?“齐昀在电话那头顿了顿,又继续说道:“陈扬呀,你和他们不一样,周戒安那几个再怎么胡闹,再怎么浪费时间也有爸妈给丫几个兜底,但你不行呀……”
“我知道的,学长。”
“哎……”齐昀长叹了口气,又沉默了好一会:“算了,更多的话我也不说了,反正我这随时给你留道门就是了,你想回来我随时欢迎,就先这样吧,掰掰。”
“嗯,掰掰。”
挂完电话,陈扬轻轻靠在了座椅上。
齐昀是个好学长,同时也是个当之无愧的好朋友,好老板。
这一切还要从几年前说起。
当时的陈扬还只是一个刚上大学的新生,家里就遭遇了变故——他的父母在外出时遭遇了车祸。
虽然事发后肇事司机第一时间将陈扬的父母送到了医院,但一切已于事无补,陈扬的父母当场撒手人寰,陈扬就此成了孤儿。
根据警方的调查,当天肇事司机喝了酒,承担全部责任,但因为肇事司机事故时及时做出了补救措施,且无逃避责任行为,最终肇事司机被判处四年有期徒刑,赔偿受害者家属六十万。
判决下达后,肇事司机的母亲和妻子找到了陈扬,诚恳地乞求着他的原谅,并给出了承诺——就算砸锅卖铁,也会将六十万赔偿款交到他手中。
事实上对方也确实信守承诺,第二天就将第一笔十五万赔偿款送到了陈扬面前,为此这对婆媳几乎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
肇事司机一家并不富裕,甚至称得上拮据。
有时候现实就是那么无奈,彼此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坏人,一切确实只是个意外。
陈扬做不到将内心的仇恨洒到无辜的人身上,也无法简单地做到原谅,这种纠结的情绪一度将陈扬击溃,直到某天陈扬在一个雨夜看见了肇事司机的妻子冒着大雨带着从幼儿园退学的女儿在街头摆摊。
回到家后他彻夜睡不着,第二天就顶着黑眼圈去交警部门开具了刑事谅解书。
按理说事情到这也就结束了,无非就是一个受害者家属原谅加害人的故事。
但这人呐,就是容易在看见别人的凄苦时忘记自身的处境。
陈扬愿意原谅对方而免了对方后续的赔偿,但银行却不会因为贷款人死亡而免了债务——陈扬的父母因为生意在银行有一笔贷款,扣掉保险公司赔付的二百四十万之后,再加上家里剩余的存款,他依然欠着银行一笔不小的贷款。
陈扬不愿意失去承载了一家人回忆的房子,只得接过了这笔债务。
眼看着就要因为债务退学,就是齐昀出手帮助了陈扬。
齐昀是个标准的富二代,刚毕业,就向家里要了一笔钱出来创业。
在听说了陈扬的事后,仅有几面之缘的齐昀直接找到了当时准备办理退学的陈扬,出于齐昀向来不靠谱的性格,他随手在一张A4纸上划拉了几笔就成了一份看起来极为荒唐的员工合同。
上面工资栏填的是一月一万。
在齐昀的帮助下,陈扬才得以有机会继续完成学业,且有能力偿还后续的贷款。
但有句老话说的好,斗米恩升米仇。
在人与人的关系中,付出的一方总是占着强势的位置,而当双方位于不平等的位置上时,无论怎样的情感都会出现变质,爱人也好,兄弟也罢,都是如此。
陈扬对此向来有着清醒的认识,多年的相处,齐昀与其说是个好老板和好学长学长,倒不如说是一个好大哥。
陈扬不希望两者之间的情谊掺杂进太多的杂质,所以尽管他后续所做的工作已经足以让他对得起这份工资,他还是选择了离开。
或许旁人无法理解,但他自认自己已经做出了最好的选择。
……
半小时后,偿还了最后一笔贷款的陈扬走出了银行。
“自由啦……”
他开始对着天空呢喃,但随后扑面而来的热浪让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个傻逼。
明明只要在家里动动手指就能解决的事,他偏偏要为了所谓的仪式感顶着大太阳跑来银行,这不是傻逼是什么。
但不论怎么样,最起码他以后人生都是为自己而活了,这一点着实令人振奋。
于是陈扬决定今晚好好地奢靡一把。
给趴在角落里的流浪狗放了杯水,陈扬转身朝着菜市场的方向走去。
从前的陈扬很不喜欢菜市场这种地方,在他的记忆里,这里的空气中满是腥骚的味道,地面上全是湿漉漉的脏水,还有永远会为了几毛钱掰扯不停的人群,这种印象贯穿了他的前半生,直到他再次孤身来到了这里,他突然发现这些他曾经厌恶的东西竟然莫名亲切了起来。
得益于十多年来的持续光顾,摊位的主人们早已和陈扬相熟,不约而同地冲着这位老主顾打着招呼,期间自然也不会忘记喊两嗓子夸耀一遍自家的商品。
“扬哥儿,放暑假啦?”
周姨总是副笑呵呵的面容,眼看着陈扬提着一大袋子菜从摊位前走过,关切地发出了惊叹:“咋买这么多的菜哩?这是家里来客人啦?菜都齐啦?“
“我都毕业啦。”
同样的对话已经发生了好几次,但既然有人问了,自己也理当做出回应,陈扬在菜摊前捡了几个番茄递给周姨,避重就轻地回答:“我家哪来那么多客人嘛,就是多买些丢冰箱里放着,也省得大热天再跑出来买啦。“
“这都毕业啦……日子过的还真快。”周姨略作惊讶地感叹了两句,又压低声音询问:“没交女朋友?“
“没……没有。”
陈扬紧张地摇摇头,他已经预见到周姨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自从爹妈走后,身为他妈多年的闺蜜,周姨自然承当起了长辈的责任,隔三差五就会替陈扬张罗一场相亲。
得到确切答复,周姨立马就兴奋了起来:“还记得小云儿吗?就你老家隔壁的那个老宋家的。”
这立马勾起了陈扬某些非常糟糕的回忆。
“记、记得,怎么了……”陈扬咽了咽口水回答说。
“老宋家搬回来了,前阵子回老家的时候我还见了一面,小云儿那丫头,啧啧,当初跟个野小子似的,都没想到现在已经出落的那么水灵了。“周姨意味深长地说。
“哦,那咋了。”陈扬装作听不懂。
“姨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你就没点想法?“周姨白了陈扬一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什……什么想法?”
“见见啊。”周姨板起了脸。“我可记得小云儿打小就爱和你玩,你可别不认账啊。”
陈扬只觉得冤枉,他搞不清楚小时候一块玩和相不相亲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他战战兢兢地开口企图做垂死挣扎:“这都多少年了,人家记不记得我还是另一说呢,再说我这孤家寡人的怎么好耽误人家,我还年轻着呢,不急不急。”
“人老宋家要是不晓得你的情况,我能对你提这事?再说了,你爸妈走了,我是你妈多少年的老姐妹了,你自个不上心,要是我这当姨的再不替你上点心,你还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那……见见?”
这话让他没办法再拒绝,毕竟当初父母出事之后,帮忙操持后事的人中就属周姨一家最为尽力。
“这就对了。”周姨咧开嘴笑了起来,又捡了几样菜丢进袋子里,递到陈扬手上。“回家等着周姨的消息啊,这些菜姨送你了。“
“那改天您得记得带我叔和七七上我家吃饭啊,我先回了。”陈扬也不矫情,接过之后落荒而逃。
相亲的事很快就被陈扬抛之脑后,回家的路上他很认真地想了一遍晚饭该怎么做,究竟是该做个四菜一汤呢,还是弄个酸菜鱼,但等到他提溜着一大袋子菜走到自家楼下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一个人根本吃不了那么多。
为了不至于浪费食物,他果断地决定还是点个外卖。
电梯在上升途中很明显地颠簸了一下,考虑到以后自己还要住在这里,陈扬又给物业打了个电话说了下情况,让他们有空来看看。
等到陈扬终于回到空无一人的家,进了门把手里的菜一一放进冰箱摆好,他索性在客厅的地板上躺了下来。
陈扬开始觉着自己或许该养只宠物,猫也好狗也罢,或者学齐昀养几条鱼也行,最起码回家后能有点动静,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毕竟猫狗拆家是个大问题,还要负责铲屎,太过麻烦,而齐昀每年光养鱼的维护和支出就超过了十万,这不是现在的他能负担得起的。
他这一躺就躺了好久,直到太阳完全落下山,室内外都是一片漆黑时,陈扬的肚子才咕噜噜叫了起来。
他刚掏出手机准备点个外卖。
“啪嗒”一声,房间里忽然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