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大兴安岭山上温度要比草原低十度。下了一冬天的雪堆积在森林里,形成了一道道雪墙,足有三尺厚。雪堆被风一吹,结了一层硬壳,马走上去,硬壳被踩碎,半个身子陷到雪堆里。
马边走边费力的拔腿,踉踉跄跄地往山顶上爬。幽深阴郁的原始森林里,古木参天,苍劲虬曲,冰雕雪琢。
一行人牵着马向山上爬,那尔赛牵着赤骥马在前面开路,池震宇和众人跟在后面,牵着二十多匹背上驮满货物的马在雪堆里跋涉。脚上穿的沉重的毡疙瘩踩在雪壳上咯吱作响。喘出的热气凝结在狗皮帽子上,结成一团团的冰丝。一行人马走过,踩出一条三尺高的雪胡同。
马队爬上山头,马累得直打响鼻,人也疲惫不堪。人们顾不得找地方,就地趴在雪地上喘粗气。池震宇把马背上的货物卸下来,放开马翻雪找草吃。人们饥渴难耐,抓起雪攥成团放到嘴里啃。
池震宇卸完货物,站在山顶上极目远望,远方群山银妆素裏,反射着刺目的白光,模糊了天地间界线。森林挂满了雾凇,晶莹剔透,宛如仙境。
森林里传来枝叶断裂的咔嚓声,池震宇仔细侧耳倾听,倏然间,一骑冲出森林,旋风般驰上山顶,迎风而立。远远望去,一袭红巾在风中飘拂飞扬。在冰雕雪塑的森林衬托下,苑如一株雪中盛开的鲜艳红花。
驰近看清,一位少女似森林中的精灵,头戴狍皮帽,两支狍角冲天而立。身披狍皮祆,脖颈上系一条红巾飘飘荡荡,骑一匹桃红马,手中持一杆猎枪。翩翩似仙女,潇洒如游侠。眉目转盼间,神采四溢。
森林里突然出现这样一位女侠,众人恍惚置身空灵幻境,整个森林都变亮了。池跃虎丶色如布丶闻胡尔丶大柱子看得目瞪口呆。眼睛傻呵呵地跟着少女转。
少女持枪对准一行人,一声娇叱:"什么人?"
众人吃惊间,定睛一看,又冲出四丶五条汉子,簇拥在少女身旁。都身披狍皮大髦,头戴狍皮帽,手持步枪,骑在马上,一圈枪口对准了他们。
众人惊出一身冷汗,欣赏的心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凝神望着这些人的动作,担心谁手指一动,子弹射了出来。
那尔赛喊了一声:"伊莉娜。"
少女转头一看,惊喜地喊道:"爸爸。"跳下马背,象松鼠一样窜过来,扑在那尔赛身上。
那尔赛疼爱地拍拍少女,对众人说:"我的女儿,伊莉娜。"众人心里一块石头落地。
胡守仁见过伊莉娜,打趣说:"伊莉娜,连胡叔叔都不认识啦?我还以为遇到女侠了呢。"
伊莉娜说:"胡叔叔的狐狸皮帽子挂满了霜,把脸都遮住了。我怎么能认得出来?"又对那尔赛说:"妈妈不放心,让我出来迎迎您。"
那尔赛哈哈大笑,说:"叔叔们一天没吃东西了,用什么接待叔叔们啊?"
伊莉娜一挥手,清脆地说:"跟我走。"那尔赛笑着对池震宇说:"伊莉娜要请客了,咱们跟她去吃肉。"
众人起身,把货物放上马背,牵着马跟伊莉娜从山的后坡慢慢滑下山。伊莉娜领大家来到山脚下一处背风的山凹,对那尔赛说:"你们先在山凹里歇着,一会儿就让你们吃上肉。"又吩咐和她一起来的两名汉子:"把铝锅取下来,向锅里捧雪,架灶烧水。"
两名汉子应诺,找了几根粗树枝架起了三角架,吊上一口铝锅。向锅里装满雪。又找来一堆柴禾,塞到锅底下,点燃烧水。雪在锅里慢慢融化。
池跃虎四下打量,哪儿也看不见肉的影子。正在疑惑间,伊莉娜带上另外几个汉子,潇洒地跨上马,对众人说:"等着吃狍子肉吧。"
池跃虎丶色如布丶闻胡尔丶大柱子四个年轻人好奇心大起,也跳起来喊道:"我们也去,跟你开开眼。"
伊莉娜带着一行人钻出山凹,驰马奔向山脚下的雪野。雪野上树木疏稀,积雪盈尺,只露出一点枯草尖尖。白茫茫的雪地上,各种野兽的脚印纵横交错,伊莉娜跳下马背,弯腰仔细辩认。池跃虎丶色如布丶闻胡尔丶大柱子跟在后面,看得懵懵懂懂。
伊莉娜从雪地上混杂在一起的各种野兽的脚印中分辨出狍子脚印。找到一行新鲜的狍子脚印,判断出狍子刚跑过去不久。伊莉娜跳上桃红马马背,循着狍子脚印追了下去。
追到一处山坡上,伊莉娜看见两只狍子正在远方雪原上低头吃草。伊莉娜回头暗示大家原地等待,她骑马悄无声息地绕到上风头,跳下马,蹑手蹑脚向狍子摸去。距狍子还有二百步的地方,伊莉娜悄悄趴在雪地上,把枪架在枪架上,瞄准了狍子。
狍子低头吃草,耳朵警觉地竖立起来。不知狍子感觉到了什么,跳起就跑。伊莉娜的枪口随着狍子跳跃的身体移动。"呯"的一声,狍子一头裁在雪地上。另一只狍子跑着跑着,又停下来回头察看,伊莉娜的枪又响了,这只狍子也倒在雪地上。
伊莉娜召呼大家过去抬狍子,池跃虎丶色如布丶闻胡尔丶大柱子兴奋地驰马奔了过去。七手八脚把两只狍子搭在马背上,兴高采烈地回到山凹。
那尔赛已经领着大家搭好了撮罗子,撮罗子外围上了兽皮。又点燃了一堆篝火,人们顿时暖和了不少。铝锅里的水也烧开了。
伊莉娜一行人回到山凹,那尔赛丶池震宇和众人把狍子从马背上抬下来,放到火堆旁。
那尔赛拔出猎刀,豁开狍子前胸,伸手拽出狍子的肝,切碎了分给大家生吃,边分边说:"狍子肝养眼明目,猎人的眼睛象鹰一样锐利,就是靠生吃狍子肝养的。"
那尔赛把狍子剥皮剔骨,剁成小块,放进了大铝锅。又撒了一把盐,很快香气弥漫山凹。半个时辰后,狍子肉熟了,伊莉娜拿出勺子对大家嚷道:"吃肉啦,快来盛肉。"
人们好多天没有好好吃饭了,闻到肉香都谗涏欲滴,掏出饭盒盘子盆碗围了上来,递给伊莉娜。伊莉娜一份份给大家盛肉。胡守仁拿出来一只饭盒递给伊莉娜。伊莉娜笑着说:"胡叔叔辛苦,多吃点肉补补身体。"给胡守仁盛了一大饭盒狍子肉。"
胡守仁高兴地眯起眼睛说:"还是我侄女有孝心,胡叔叔给你买花衣裳。"端到旁边用手抓起来狍子肉,使劲啃起来。边吃边摇头晃脑地说:"真香,雪水炖新鲜狍子肉,人间美味,乌泰王爷也吃不上。"
钱广发嘲笑他:"乌泰王爷能象你跑到大山的山沟里啃狍子肉?人家在王府里吃猂鼻熊掌哪。"
胡守仁老老实实地说:"收购过猂鼻熊掌,从来沒吃过,舍不得,都卖给京城的皇亲国戚了。"
钱广发说:"天下是爱新觉罗家的,东山里的宝贝当然只能由爱新觉罗家的皇亲国戚享用。我们乡下草民,那有这口福?"
那尔赛豪爽地笑着说:"那也不一定,到杜拉尔沟,我请你们吃猂鼻。"
众人吃完肉,又喝狍子肉汤。池震宇从行李里拿出一块砖茶,敲下来一块,砸碎放到铝锅,又捧雪装到锅里熬砖茶。砖茶熬好了,每人热气腾腾的喝上一碗。身上开始发热。疏星朗月,霜雪遍地,山凹里寒气袭人。池震宇召呼大家钻进撮罗子睡觉。他起身站在篝火旁,值夜添柴。
晨光熹微,池震宇把篝火烧旺,拿岀一袋烧饼,烧一铝锅开水,喊大家起来吃早饭。众人吃完早饭,那尔赛开路,众人催骑躜行,赶往哈拉哈河。
众人牵马跋涉,踏冰卧雪,晓行夜伏,沿着盘山路走了三天,爬上了大兴安岭岭顶。站在岭顶,望岭北群山莽莽,山势迤逦,怪石崚峋,若巨浪汹涌,又如海啸奔腾而来。涛生云灭,大气磅礴,气势恢弘。
山顶后是陡峭的山坡,马和人都横过身子向山下滑。一不小心就滑倒在雪坡上,顺着山坡出溜下去,摔得鼻青脸肿。滑到山脚下的缓坡,人们松了口气,缓缓向下走。
走下北坡,马队在原始森林中穿行,林木萧森,枝干虬曲,霜雪遍地,荆棘丛生。透过树枝,他们看见一条冰龙在山谷间蜿蜒跌宕,九曲回肠。逍遥自在地在雪地上恣睢徜徉。走近一看,是一条结冰的大河,冰面结冻三尺,就象一块巨大的翡翠,凝绿清澈,透过冰层可以看见河底的水流和卵石,躲在石头旁的小鱼。
众人牵马小心翼翼踏上冰面,冰面光滑的站不住脚。池跃虎脚下一滑,滑出去三丈远。啪唧一声摔在冰面上。惹得众人一阵欢笑。笑声没落,胡守仁也滑了出去,"唉,唉"地叫了半天,趔趄着摔倒在雪壳上。
沿着哈拉哈河又走了一天,众人来到杜拉尔沟。
杜拉尔沟沟口面对哈拉哈河敞开,山谷宽阔深邃,荨木崴蕤,远远望去,沟里紫雾蒸蔚,烟笼雾障,山色空濛。撮罗子星罗棋布,隐匿在山坡上的树丛间,在雾霭中若隐若现,朦朦胧胧。宛如太虚仙境。这里就是鄂温克人的家乡。
遥远的西北方有一座山,叫乌拉尔山,从乌拉尔山到勒拿河,再到贝加尔湖和外兴安岭,这片北方辽阔广漠的土地是鄂温克人丶鄂伦春人丶达斡尔人丶锡伯人丶女真人的故乡。从远古时起,他们就在这片土地上狩猎采集,滋繁生业。
十六世纪,沙俄帝国的哥萨克越过乌拉尔山,闯入了西伯利亚。这群红毛罗刹大肆屠杀驱赶居住在这里的原居民,驱人腾地,幸运逃脱一死的鄂温克人丶鄂伦春人丶达斡尔人丶锡伯人丶女真人被驱赶到黑龙江右岸,躲进大小兴安岭。
哥萨克人随后移民进来,夺取了西伯利亚。一个伏尔加河岸边的撮尔小国,靠掠夺土地成为横跨欧亚的超级帝国。
一支鄂温克部落被驱离故土勒拿河,一路跋涉,迁移到哈拉哈河。杜拉尔沟成为鄂温克人新的家乡。
那尔赛率索伦八旗撤离瑗珲古城,回到了哈拉哈河。昔日骁勇的战士转身又成了剽悍的猎人。
部落里的人们见首领带回来驮队,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驮着兽皮来换货品。池震宇张罗众人从马背上卸货。小米丶豆油丶茶叶丶盐丶铁锅丶瓷碗丶菜刀丶勺子丶布料丶皮祆丶绳索丶针头线脑丶药品摆了一雪地。只有白酒丶白面被蔡永镇抢走,充当了军粮。
部落里的人们拥上来挑选。部落里的生活所需都是靠买卖人运进来,陶克陶胡躲进索伦山后,马匪经常出来劫掠买卖人,买卖人不敢进山,部落里的生活物资非常匮乏。驮队来了,山谷里一片欢腾。
那尔赛对池震宇说:"你们先换着,我上山给你们取犴鼻。"池震宇以为那尔赛要去山上的仓库取犴鼻,点头示意。那尔赛背一杆猎枪,跨上马,带上两名鄂温克猎人向山上驰去。每人多带了一匹马。驰出去一个时辰,那尔赛和鄂温克猎人爬上了大山,钻进了沉暗幽深的原始森林。
原始森林里有一片林间空地。林间空地中央有一座盐碱湖,沿湖岸结了一层白色盐壳。那尔赛伸出手测测风向,和猎人分头埋伏在上风头的森林里。那尔赛伏在一丛荆棘后,架起了枪。
林间空地静悄悄,几只寒鸦在聒噪,偶而传来一阵松鸡的"咕,咕"叫声。昏暗的暮色中,从森林里走出一个高大的黑影,走到盐碱湖岸舔食盐壳。那尔赛看清是一只犴。犴距那尔赛足有三百步,那尔赛屏住呼吸,勾动扳机。犴沉重地砸在雪地上。
鄂温克部落营地里,钱广发正在收皮子,逐张鉴定质量。胡守仁忙着估价算账。鲁振邦丶高奉武捆扎收来的皮子。色如布丶闻胡尔丶大柱子付货。忙到天黑,二十匹马驮的货物交换一空。池震宇过来察看,收到了紫貂皮丶水獭皮丶豹皮丶鹿皮丶猞狸皮丶狼皮丶狐狸皮丶狢子皮丶灰鼠皮丶旱獭皮丶鼹鼠皮。还有猂鼻丶鹿茸丶熊胆丶熊掌丶猴头丶蘑菇。
池震宇点头,对钱广发说:"这一趟虽然差点搭上性命,换了这么多皮子还是值了。"钱广发慬慎地说:"还有回去的路呢,没到奉天,不能说这一趟买卖做成了。"
那尔赛请池震宇一行吃晚饭。在一栋大撮罗子里,原木被刨平一面,拼成一张大条桌,摆在地中央。四周摆上用原木截成的木堆做木凳。大条桌上摆上了犴的胸口肉丶骨肉丶肥肠。那尔赛招呼池震宇一行坐下,伊莉娜端出来炖得香气四溢的犴鼻。
那尔赛切一块犴鼻肉,敬给池震宇,恭敬地说:"你们拎着脑袋送货物进山,就是鄂温克人尊贵的客人。吃了这块肉,我们就是朋友。"
池震宇好奇地接过犴鼻肉,只听说过犴鼻是宫廷里的上八珍,皇帝和皇亲国戚丶达官贵人才能享受到。池震宇也想尝尝这神奇的食物。池震宇放到嘴里咀嚼,品品味,和牛鼻子肉差不多。
入夜,人们在营地平坦的空地上堆起了松树拌子,燃起了篝火。部落里的人们都赶了过来,围绕篝火手拉手连成一圈,自左向右转动。边转边跳。还有一名老者领唱,声音高亢激越,众人和之。
一对鄂温克汉子身穿毛朝外狍皮,化装成野猪舞蹈上场,手背在背后,脚在地上踢踏,欢快地用肩膀相撞。舞姿滑稽,引起人们一阵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