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瘠的高山上聚集了很多人,这是他们今年第一百零八次发射自己的卫星,白蒙蒙的烟雾让他们兴奋起来了,因为他们好久没有成功过了。卫星总是飞一点又落回来,发出巨响,造成八百里内五级地震一般的震荡,远处房子塌了,虽然因为太远而看不见,但听到了,一定是塌了。
这一次不同,卫星发出去就渐渐没影了,五分钟后依旧没有落回。大家欢呼起来,有的人甚至将呼吸机扯下来,但不一会儿又得戴上,他们感动得三三两两拥抱在一起。
我和王院士站在远处的高塔上看着远方平地上雀跃的人们,受到他们的感染,我不自觉地笑起来。
王院士离开了瞭望台,回到一旁的茶桌边,他取下呼吸机,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新茶,即刻却转身吐掉了。龙井的味道变了,因为这是实验室里养出来的没有任何地缘的龙井,不过是研究对象而已。它的味道让人窒息,一百八十年前不是这样的。
他忽然想起二零一零年的时候六岁的他坐在爸爸办公室的小椅子上听爸爸和他讲茶文化,讲述清朝末期茶人的命运。那时候地球上有好多人,而现在他的朋友都不在了,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举目无亲。但他还不能死,人类文明已经因为人口的剧缩丢掉好多了,现在活下来的这些人大多是生活在偏远地区的平头百姓,没有科学他们该怎么办呢?
爸爸很懂茶,王院士却不太懂,他只会在研究室里从早到晚站一整天不知道在忙什么。
他的研究所是目前已知世界上最大的,里面有亚洲百分之七十的人口,说起来是个不小的数字,但这已经不是2020年了,现在是一百八十年后,亚洲只有两万人左右,别的地方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早在一百多年前,各大洲之间的信号断了,飞机飞不了了,没有人知道对方是什么情况,只是不难知道,大家过得都很难。
卫星不知道出现什么状况,全都不能用了,人口也极其分散,奇怪的物种基因像是从某个爆炸的山谷里溅出来了似的,没人敢离开这个两千亩地的研究所。研究所的房间里到处是密集整齐摆放好的的小柜子,里面是人类过去一百多年来消灭过的奇怪新物种的所有基因。
现在的人们靠注射药剂过活,早在一百年前土壤就已经被污染到不能支持农作物生长,地上有的只是稀稀拉拉的草根。呼吸靠的都是密闭研究所中的供氧机或者随身携带的化学呼吸机。
这个世界太多问题了,谁去救世呢?
王院士年轻的时候很信科学的,可现在呢,懂科学的人看清了这个世界的明天,还有什么希望呢,不若无知地度过一生,不去担心明天的去向,那倒安稳了。
现在他发现有一个年轻人,他是从奇怪生物聚集的一个山洞里爬出来的,就是我——何恒。
那是二十九年前,王院士和他的战友去一个他们蹲守的奇怪生物窝藏点决定收网。再三商议,他们决定火攻,火在山洞口烧起来了,过了半晌,山洞里没有任何生物的动静,而是一个孩子清澈的哭声。团队在一步步靠近,他们担心这又是什么新的物种而且他的声音听上去像一个小孩。
王院士一步步前进,他们找来的猎人们都定在了原地,一动不动,“别去!”
研究们也纷纷劝他:“别去!”
他还是往前走,火已经灭了,他走近后发现这个山洞很潮湿,火攻根本不可行。眼看到了洞口,身后的研究员有的已经带上了哭腔:“院长!千万别去啊……”
他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径直走进了山洞。后来大家说起这件事还以为是院长中了邪,头也不回地往漆黑的洞里走。山洞中的哭声很清澈,是生命的音量。王院长颤抖着双手把地上那一坨软软的东西捡起来,小心地拥在怀里,回想起一百多年前在手术室外面他第一次在护士的指导下抱自己的孩子。他想起那些动作,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成了永久记忆了,他很会抱孩子。小婴儿立刻就不哭了,窝在院长怀里,睡得可香。院长把他放进嘴里的食指拿出来,用自己的手给他擦了擦手和脸。
院士出了山洞,大家看到这个孩子才发现原来是闹了个大乌龙,又是不知道哪家丢弃的小娃娃。
在光亮处,小娃娃的脸还是脏兮兮的,尽管刚才给他擦过了。他的皮肤很白皙,睡着了也是极可爱的。从此不久,研究所多了一个垫着板凳做实验的小孩儿,他长大了,如今也要三十岁了。
我的一生幸福的时光都与院长有关。虽然名号的授予早就在乱世中销声匿迹了,我们还是习惯叫他院长或者院士。
王院士正想着,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跑远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想起年轻的时候。
三十多岁时他全身心地投入到科研中,他发表了很多论文,但是当时好多人抨击他:“地球不可能毁灭,至少活得比你久。”“按你说的,我们都不用再活下去了。”他不是在装模作样、目不见睫地大肆预言,他是利用数据在计算,爆炸式增长是极恐怖的,但是大家不认为这种增长放在地球的演进上能够说得通。但日子就这么过了,他还是搞他的研究,任何言论都妨碍不了他。
二十岁的年纪,他离开家了,他见了大城市的灯红酒绿,他学着那些人抽起烟,在半夜的大街上喝酒扰民,谈了几个女朋友。后来挂科太多被学校学业警告。那时候他正叛逆,不懂为什么爸爸甘愿缩在农村拿着一月一千的工资。那时候学费可贵了,因为他考的是一个民办的学校,一年三万多啊,是什么概念。他跑出学校,不想上课。
有天,他正坐在街边喝着啤酒和女朋友亲热,余光中瞥见一道身影。那个看起来目光坚毅到让人不忍的老头儿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昏黄的灯光。爸爸原来已经那么老了,年轻的摩登都市把他显得更老了,像一座年久失修的城墙,他太老了,老到那一刻王久才莫明想说一句:“我把我的年轻分一半给你吧,好不好?”
爸爸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只是在前面走,王久才跟上去。原来爸爸借了一千块钱买了一辆二手电动车,一路借着周边居民的电,骑着车风餐露宿了二十多天找到这里来。
他们都没钱了,一起在桥洞下面住了一晚。这里是覆满黑沙的桥洞,外面是灯火摇曳的夜上海,无聊中,他感觉这座城市好像又和他没什么关系了。王久才冷得受不了,他有点心里堵得慌,他想做点什么,让他的爸爸和自己不要那么可怜,他鼻子一酸好像要哭出来了似的,但是一直忍着。
他哽咽着说:“爸,我有钱,我们住酒店吧。”其实他有什么钱呢,他有的只是喝个小酒的钱。
“回学校吗,还是回家?”爸爸问,到那时爸爸也还没提他被学业警告的事。“回家去种地或者教书,还是在这里学出个名堂?你不是说这辈子一定要让全世界认识你吗?怎么现在只敢躲在桥洞里喝酒了。”
王久才先前觉得贫穷的生活远离他了——只要他离那个自己印象中贫穷落后的小地方远一点,但现在,爸爸的出现让他重新回归了现实,也使他想起贫穷岁月里,昏黄灯光中的千万次感动。
我要对得起世界,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我伟大又可怜的父亲。
他的父亲是一个乡村教师,一回想起那个岁月就想到昏黄的灯光,一道青椒炒肉和一道青椒鱼是星期五晚上的特别奖励。爸爸一个人坐在那儿,他吃饭吃得特别快,像老虎一样……爸爸很喜欢笑啊……更小的时候,妈妈还在,爸爸很幸福,因为有个人和他作伴,他们有好多话一起说……
钟表一直“滴答滴答”响,人生真是无常,一百八十年前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能看见2200年的朝阳。
漫长的生命到底有什么意义呢,终归是一死,即使多活了这么些年,也好像还是什么都没改变,世界没有认识他,但他对得起自己,对得起他永远呆在小屋子里不肯离开的父亲了……
他讲起这些事的时候波澜不惊的,就像在讲述一段与自己无关的历史。
“院士!院士!”
他走的一刻,天色好像又暗了一点,天空格外静,云松得又像一团正在弹的棉花。
我亲自给王院士入殓的,那天没有音乐,没有歌舞,没有任何仪式,在这个危险的年代,我们只是同情有个人又丧掉了生命,然后司空见惯地把他送走,像从前对很多人那样。
家人一个个惨死,你要求一个人要有多大希望呢?
之后不久,卫星接受到不明信号,表示亚欧之外的国家出现连片的殒命事件。原因不得而知,大概又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像之前许多次那样,我要尝试发出信号或者直接坐飞机到达目的地,用我们人类目前残存不多的科技手段消灭这些变异物种,然后提取他们的DNA,读取其中的遗传信息,建立档案,将其带回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