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正文卷第七百二十二章捅了马蜂窝这薛向肯定是在检察院住下了,因为他只要出门,肯定就会被御史台逮捕的,一旦进入台狱,检察院即便起诉,都不一定能够将人要出来,御史台可以不搭理检察院。
那么现在就看检察院的决定,是否接受薛向的起诉。
首先,当然是先审视薛向所递交的证据,如果证据不够的话,那就没得说。
“你们怎么看?”
在审视完薛向的证据后,许遵便看向张斐、王巩、齐济三人。
齐济率先道:“根据薛向提供的证据来看,似乎这背后是有人在操纵此案,但是他的这些证据是无法推翻那些百姓的供词,那我们就无法推翻御史台的判决,咱们多此一举,只会得罪很多人。”
王巩却是摇摇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关键薛向还有提供相应的证据,证明自己并未参与此案,但御史台是判定薛向有罪的,就我们公检法的制度来看,这足以达到起诉的标准,因为我们公检法是基于法制之法,捍卫个人正当权益。”
“这倒也是。”
齐济不禁头疼地搓了搓额头,这还真令他有些无所适从,突然,他看向张斐,“张检控,你怎么看?”
张斐故作沉吟,过得一会儿,他才言道:“我认为这应该算是两件案子,御史台主要针对的发运司,只不过薛向是发运使,故而被算作首犯,而薛向是以个人的名义针对御史台进行起诉,虽然二者是有交集的,但我们更应该专注薛向个人,那么他提供的证据,就足以起诉。”
御史台是用旧制度来审判,但公检法是新制度,二者对于司法的理解,是有矛盾的地方,还做不到相互迁就,如果公检法迁就御史台,那么公检法的制度就彻底完了呀!
齐济与王巩相视一眼。
这些证据当然是够起诉的,但是他起诉御史台的话,这可能会引发司法权力之争,甚至引发公检法与保守派的斗争。
值不值得?
许遵看出他们心中所想,于是道:“你们不用想太多,咱们只需要就事论事,只要做到这一点,不管出了任何状况,老夫都会一力承当的。”
他这一说,齐济、王巩立刻明白过来。
但齐济还是比较保守地说道:“我认为凭借这些证据,至少能够让我们检察院应该针对此案进行调查,等到获得更多证据,才决定是否进行起诉。”
张斐、王巩也都点点头,表示支持。
起诉是直接进入司法程序,皇庭就会介入,就没有回头路可走,关键这种情况,之前就没有遇到过啊!
谁也不知道,会引发怎样的矛盾。
很快,此事就传了出去,因为薛向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检察院的,也是瞒不住的,况且检察院也没有打算隐瞒什么,避免贻人口实。
这顿时令整件事情充满戏剧化。
之前还在狂欢的保守派,顿时就傻眼了。
公检法不是我们这一边的吗?
他们怎么会在背后捅我们一刀。
是不是消息有误?
还是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之事?
而之前如丧考妣的革新派,顿时也傻眼了。
这公检法不是敌人吗?
他们怎么会帮我们打官司。
这时候公检法不出手,他们是败局已定啊!
这.这到底是什么操作?
不可思议!
面对检察院的介入,不管是哪派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啊!
于是乎,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司马光身上,到底他是司法改革的掌门人。
伱不会不知情吧?
然而,司马光比他们还懵,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是直接杀到张斐面前,也顾不得什么避嫌。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急了!
他这回是真的急了,眼看这胜券在握,眼看对方要树倒猢狲散,他甚至为此,还牺牲了小部分公检法的利益,结果公检法反过来就是一刀给捅了进去。
这.!
张斐又是欲哭无泪道:“司马学士明鉴,我真是冤枉啊!”
“打住!”
司马光听到这句话,差点都蹦了起来,双目一瞪,“我还不了解你么,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张斐的这句话,他可真是听得耳朵起茧,可这小子就没有一回是被冤枉的,回回都是他在搞鬼。
张斐道:“真不是我想怎么样,而是那薛向真的拿出一些证据,可以证明他是被冤枉的。”
“胡说八道。”
司马光道:“御史台那边是铁证如山,他能拿出什么证据来?”
张斐迟疑片刻,然后道:“原本这属于我们检察院的机密,但既然司马学士问起来,我只能如实告知。”
“少来!”
司马光当即拂袖道:“我可没有要打听你们检察院的机密。”
你要真有脸皮打听,我就不会这么说了。张斐嘴角微微抽搐了下,差点没笑出声来,双手一摊,“那那司马学士想让我怎么做?”
司马光道:“不是我让你怎么做,而是你到底想干什么?张三,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这指定又是你想出来的馊主意,你是想保王介甫。当初那些官员,不让你来审,可就在防着你这招,哪里知道,你到底还是钻了进来。”
“这真的与我无关。”
张斐一脸郁闷地解释道:“当初他们那么压制我们公检法,我可是连一个屁没有放,而且之前司马学士也来找过我,我也认为不应该移交给检察院,这反而会引发误会。
至于那发运使前来起诉,我们检察院也都非常纠结,到底该不该接?可如果我们不接的话,那王学士一定会向我们发难得,那到时候,公检法可能会毁于一旦,我岳父也有可能会受罚的。
可即便如此,我们现在也未有决定是否起诉,而是要先调查一番。”
司马光不禁皱了下眉头,检察院的制度摆在那里,如有冤情,而不起诉,那其他官员肯定不会放过检察院的,朝中恨检察院的官员真是数之不尽,道:“御史台审问这么久,绝无错漏,薛向凭什么起诉御史台?”
张斐当即就崩溃了,“我要将证据告诉你,你又不愿意听。”
司马光道:“这既然是你们检察院的机密,那我能听吗?”
他一直以来都是非常爱惜自己的名声,如果让王安石知道,他为了对付王安石,而介入检察院的调查,那王安石肯定会揪着这一点不放。
张斐彻底无语了,“那司马学士要我怎么解释。”
司马光问道:“我就问你一句,你到底有没有从中作梗。”
“绝对没有。”
张斐道:“关于那些证据,是经过我岳父大人,齐督察,王督邮他们一一审视过的,他们也是这么认为的,就算司马学士你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咱们检察院的规矩,我又不是之前的珥笔,一切都是由我说了算。
齐督察、王督邮他们也不傻,跟着我去得罪御史台,去包庇薛向,他们不要命了吗?
而且,司马学士为什么不去怀疑王学士,而跑来怀疑我啊!”
司马光哼了一声:“谁让你小子是惯犯。”
“.!”
张斐当即抑郁了。
司马光叹了口气,“可如此一来,会令我陷入两难境地啊!”
张斐立刻道:“我倒是有设身处地的为司马学士想过,我并不觉得这会令司马学士感到为难的。”
司马光苦笑道:“我怎么就不会为难?”
张斐道:“因为司马学士一向大公无私,居官守法,我都愿意告知司马学士,薛向所提供的证据,但是司马学士却不愿意听,可见一斑。
所以我们检察院起诉又怎么样,无论是怎样的结果,咱们但求一个公正,这不就是司马学士司法改革的目的吗?”
司马光冷冷一笑:“要没有你的话,你这番说法倒是成立。”
张斐问道:“为何?”
司马光道:“因为你这张嘴是能颠倒黑白。”
张斐一本正经地问道:“例如?”
“.!”
制置二府条例司。
“当然是我让他去的。”
王安石笑吟吟地瞧了眼邓绾,然后点点头。
邓绾心中一喜,又问道:“王相公是否先询问过张.许检察长?”
言外之意,就是询问这里面有没有暗箱操作。
王安石笑着摇摇头道:“何须先询问,难道你认为御史台的判决公正吗?”
“不!”
邓绾立刻道:“当然不公正。”
“那不就是了。”
王安石笑道:“我们是有足够的证据,能够赢得这场官司,之前他们老是利用公检法来针对我,我这回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否则的话,你认为御史台凭什么判得下来。”
邓绾大惊失色,“原来.原来。”
王安石笑着点点头,显然是默认了。
他必须得这么解释,因为御史台的判决,已经是使得革新派内部非常不稳定,很多人猜测王安石已经失去皇帝的信任,大势已去。
唯有这么解释,才能够稳住军心。
这都是我的计划,从侧面就解释了,为什么御史台能够判决下来,也证明他没有失去皇帝的信任。
邓绾目光闪烁了几下,“王学士此计甚妙,这也能够离间他们与公检法的关系。”
王安石笑着点点头,“正是如此。”
但心里也是慌得一批,上得庭去,只能是生死各安天命,到底不是张斐说了算,判决的是大庭长,赵抃是妥妥保守派的人。
而其中最为恼火的莫过于御史台,在他们看来,检察院这是要骑在他们肩膀上,打他们的脸。
关键,御史台一直认为,自己与大理寺一样,都是属于公检法的顶头上司。
这属于违抗上级命令。
于是立刻将许遵给叫到御史台来,虽然他们都猜测这十有八九是张三那臭小子的主意,但是许遵到底是检察长啊!
身为三朝元老的文彦博,还是压制住心中的怒火,向许遵问道:“许检察长能否给老夫一个解释?”
蒋之奇他们等一干御史,也都是怒目相向。
要知道许遵可不是保守派的人,而是偏向王安石的,保守派对于许遵向来就不待见,只不过张斐的出现,缓和了这种敌对关系。
许遵语气平淡地解释道:“事情的过程就是薛向来检察院起诉,并且提交了相关证据,证明他是无辜的,我们检察院只是照章办事。”
“你这纯属是狡辩。”
蒋之奇愤怒道:“倘若有问题,你们检察院之前为何不提出来,我们御史台可没有隐瞒任何事。
等到我们御史台判决之后,你们检察院就立刻跳出来,我看你们是成心针对我们御史台,妄图压我们一头,你们这是痴心妄想。”
许遵道:“我可没有这么幼稚。”
彭思言冷笑道:“谁敢说你许仲途幼稚,你们翁婿定是见我们御史台枪头了你们公检法的风头,于是去勾结王介甫、薛向,意图坏我御史台名声。”
文彦博对此也是深表认同。
这利益太明显了。
之前他们一直拦着没有让公检法介入,已经引发不少人的揣测,革新派也揪住这一点,攻击保守派,你们就是要罗织冤狱,诬陷忠良,是后来不断有证据爆出,才慢慢改变舆论的。
但如果公检法在这时候介入,并且最终翻案,那不就是坐实革新派的论点,那御史台就要蒙受很大的打击,他们这一招后发制人,实在是太恶毒了。
文彦博沉眉警告道:“许检察长,根据朝廷法度,我们御史台是在你们公检法之上的,而御史台判决的几乎就是最终判决,也只有审刑院可以介入,你们检察院这么做是有僭越之嫌。”
“首先,根据朝廷规定,我们公检法上面是大理寺、审刑院,而非是御史台,对于公检法与御史台的关系,朝廷并没有明文说明。”
许遵淡定从容地解释道:“其次,我已经说过,这是两件案子,我们检察院只是针对薛向是否违法进行调查,而非是要推翻御史台的判决,我个人也相信那些百姓说得都是实情。”
文彦博皱了下眉头,虽然御史台和大理寺、审刑院是平级关系,但朝廷确实是规定,公检法的最高审判是在审刑院,没有算入御史台,又道:“你们要起诉,那你们的事,但是薛向已经被御史台定罪,无论你们检察院要怎么做,都应该先将薛向交给我们御史台。”
许遵道:“这不合规矩,因为薛向就是认为自己被冤枉的,并且提供相关的证据,如果我们在没有调查清楚之前,就将薛向交给御史台,这显然对薛向不公平,也不符合我们公检法的制度。”
蒋之奇怒道:“那你今日也休想离开御史台。”
“哎!”
文彦博被这话吓得一惊,赶紧制止蒋之奇,这要是将许遵给扣下,那这个问题就会变得非常严重,而且你这么干,王安石一定就这点,攻击他们御史台的,现在革新派肯定全力支持检察院,又向许遵道:“我们御史台将会针对你们检察院进行调查的。”
许遵点点头道:“我们检察院向来奉公守法,是不惧任何人调查。”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你先请回,马上我们就会派人去你们检察院调查。”
文彦博淡淡道。
“下官告退。”
这许遵走后,蒋之奇立刻道:“文公,为何要放他离开?”
文彦博道:“因为我们目前尚不知薛向到底提供了什么证据给检察院,万一这是一个圈套,那可怎么办?”
蒋之奇道:“如果真让他们起诉成功,那我们御史台凭何在朝中立足。”
文彦博道:“我们当然要全力阻止检察院。他们要履行职责,我们也可以,我们御史台的职责,可就是监督朝中官员,你立刻派人去检察院进行调查。”
“是。”
检察院这一下,可真是捅了马蜂窝。
御史台都不在乎什么革新和保守,如果真让检察院翻案,那御史台还活不活啊!
对于御史台而言,这几乎是一场生死存亡之争。
御史台立刻派人去检察院进行调查,从检察长到检察员,真是一个都不放过。
同时,台谏官员,纷纷上奏,弹劾检察院勾结罪犯薛向,徇私枉法,图谋不轨。
保守派官员,也纷纷出声支持御史台。
临门一脚,你检察院插一杆子进来,保守派上下都气得是暴跳如雷啊!
而革新派迅速团结在公检法周边,极力为公检法辩解,同时表示我们早就说过,他们避开公检法,就是要诬陷忠良。
看看,正如我们所言,里面果然是有冤情的,而且是天大的冤情,就连司马光都看不下去了。
因为司马光主持司法改革,就常理而言,没有他的点头,检察院能够介入吗?
司马光真的有苦说不出。
虽然司法改革是他主导的,但他很少干预公检法的运作。
但革新派就是故意这么说,让他们内部分裂。
搞笑的是,此案之前,明明就是革新派对公检法恨之入骨,保守派拥护公检法,如今一个移形换影,全反过来了。
那些中立的大臣都看得云里雾里。
但这确实对保守派内部,造成了很恶劣的影响。
司马光这掌门人的位子也是岌岌可危。
保守派内部希望司马光向检察院施压,但司马光又比较古板,他只是表示,如果公检法审判不公,审刑院必然会介入的,因为目前还处于调查阶段,没有进入司法程序,也未有出结果,审刑院也无法介入。
这令很多人都对司马光非常失望。
只要你现在踹上一脚,革新派就彻底完了,你这时候跟我们讲原则,你是不是脑袋有病啊!
都快急尿了。
政事堂。
“文公且请息怒!”
赵抃道:“我看检察院也有检察院苦衷,若有人上诉,并且拿出证据来,检察院也不可能视而不见,这样的话,御史台更会弹劾检察院玩忽职守,不是吗?”
文彦博道:“赵相公此言差矣,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果检察院能够轻易介入御史台的审判,并且还推翻御史台的判决,那今后御史台还能有任何作为吗?
今后大大小小所有案件都交给检察院,别的官署都没法审了,不管怎么审,到时都可以从检察院进行起诉。倘若检察院认为这里面有冤情,大可协助御史台,亦或者将此案移交给御史台,而不应该另外上诉。
这会使得国家司法变得杂乱无序。”
他也是个老辩手,我不阻止检察院履行职权,但凡事有上下之分,你可以协助我们御史台啊!
你这么做的话,可就全都乱套了。
司马光点点头道:“也是,可以让检察院协助御史台审理此案。”
“为什么不是御史台协助检察院调查?”
只见王安石走了进来。
文彦博瞥了眼王安石,冷冷问道:“不知介甫有何高见?”
“不敢!文公有礼。”
王安石拱手一礼,又道:“只是检察院说得再明确不过,这是两件案子,检察院又如何协助御史台。”
文彦博道:“这分明就是一件案子,我们御史台将薛向定罪,检察院却要为薛向申诉。”
王安石道:“御史台虽然将薛向定罪,但那些百姓告得可不是薛向,此案亦不是关于薛向个人的案件。
再比如说,即便检察院起诉成功,也只是说明薛向个人无罪,而不是推翻御史台的判决,其他人还是会被定罪。
当然,为什么御史台会将薛向定罪,我至今都不明白,我相信公检法公正无私,定会给我找出其中的答案,所以我绝不会认同,将两案并为一案,且让检察院协助御史台。”
富弼突然开口道:“但是宽夫所言,也并非毫无道理,检察院的这番介入,会使得国家司法,变得杂乱无序,等到皇庭判决之后,御史台又要重审,何时是个头啊!”
事情演变到这一步,不管富弼心里怎么想,他必须要站在文彦博这一边。
关键文彦博说得确实有道理,就国家制度设计,肯定是一级一级往上告,最上面说了算,如果下面可以轻易推翻上面的判决,这会没完没了的。
王安石道:“若是御史台能够拿出这证据来,我也不反对御史台再继续重审,我只在乎公平和公正。
今日我就直说了吧,我就是不相信御史台那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审理制度,这是不足以服众的。
唯有公检法的审理制度,才能够使我信服,因为公检法的制度是公开、公平、公正,能够让所有人清楚整件事的原委,并且最终判决的是皇庭。
赵相公被人称为铁面御史,如果检察院能够说服赵相公,那么薛向就是被冤枉的。君实以为我说得是否有理?”
司马光当即瞪他一眼,好似说,滚一边去。
这王安石可也是一个出色辩手,文彦博说得确实有道理,所以他是直接攻击御史台的审理制度,我认为御史台的制度存在问题,关键明眼人都知道,公检法的审理制度显然是更优秀的。
这一点就连富弼都无法反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