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先本来以为,切掉了突厥人,他就可以实现美好人生了。
现在发现,他离他的美好人生,恐怕越来越远。
徐先粗略计算一下,即将迎来的,和可能迎来的,各种麻烦,脸上立刻流出冷汗。
相比起来,切掉骨咄禄和莫利,是一件很简单很容易的事情。
小青站起来,用袖子替徐先擦去脸上的汗。
小白说,“流汗了,应该好一些了。”
小青突然说,“姐姐,这个月,你怎么不用草木灰了?”
只有小白,知道这是一条好消息。
这个好消息,小白想过几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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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四去徐先家里,不单单送三百两银子,主要是送信。
霜儿也会给徐先家送封信,告知徐先的情况。
但是作为大妇的小白,总不能一直当哑巴。
虽然,在成亲的时候,说出了“关天和地屁事”这样的豪言壮语,但是对自己实际上的婆婆,小白还是很忐忑的。
小白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去写这一封信。
总不能说,我们于某日,已经成亲了,但是,关天和地屁事。
在徐先离开的一个月时间里,信再难写,也得写了。
这封信在徐先到达前,已经写了,已经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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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问家中长辈康好,小白的信,很文明,很懂事。
信中说,未告知天地神明,未请示长辈许可,仓促之间梳头结发,是因为夫君将执刀行,往死地,且身处番邦而不知礼节,故而从简从权。
信中说,礼仪不正,不敢居其位,但请罪。
信中说,长安秋家有女,甚宜,可求之,丙戍八月,可为佳期。
信中说,朝中裴矩,位高望重,可代请为纳采提雁之人。
信中说,不知归期,叩安,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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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小白也给霜儿去了一封信,告诉她,徐先可能会留一个夏天。
然后可能再加个秋天和冬天。
告诉她,可以准备嫁妆了。
然后顺便偷偷地告诉她,开始可能会疼一下,以后就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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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里有一个礼节上的悖论。
如果作为大妇,小白是有资格参与讨论徐先娶老婆的有关事宜,那么作为纳小的霜儿,就没有资格享受正娶婚事的各种待遇。
即使是徐先去老李那里盖了章,也是不行的。
老李的章,是大不过天地的。
反过来说,如果霜儿享受正娶的待遇,那么小白就是个小妾,是野合来的。
野合,那是多么美好的字眼。
但是现在,野合来的小妾,一点地位都没有,更没有资格去讨论什么夫君的婚事了。
小妾只能老老实实地去厨房,和小猫小狗待着吧。
但是小白,就这么讨论徐先的婚事了。
既然关天和地屁事了,还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呢?
这件事情,虽然是婆婆最后拿主意,但是小白的这个建议,无疑是最好的。
就是不知道云姨,会怎么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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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当老大以后,将开会的地点,改在三座坟的旁边。
以前在小镇里的客栈开会,大冬天屋里的味道很不好。
但是只能在冬天开。
既然改不了时间,那就改一下地点。
刘七在每次开会前,都会布置会场。
其实也没什么可布置的,把地弄平一点,下雪的时候扫一扫,刮风的时候围一下布,实在是天气不好了,过几天再开都没问题。
开会的时候,只能有一把椅子,这是规矩。
老师傅来了,也只是蹲在旁边。
但是今年,摆了两把椅子。
因为今年的椅子,一把小姐坐,一把小青小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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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这些兄弟,都是按数字取名字的。
很容易取,但是很不容易记。
他们之间,有时候也会搞错。
只有三个人不会记错他们的名字,一个是小白,一个是小青,还有一个,叫元义。
元义是所有人的大师兄,只有他的名字不用数字。
但实际上,还是有的。
元,一也。
别的兄弟,数字是名,只有元义,数字是姓。
元是魏朝的皇姓,就是跟小白的奶奶一个姓,实际上,元义是奶奶的老丫鬟的侄子。
奶奶赐给元义一个姓。
也许奶奶只是为了,纪念她大魏皇族的辉煌。
按照皇族的规矩,奶奶是没有权利,把这个赐姓给他的。
但是大家都叫他,元义。
在奶奶的组织权利结构体系中,师傅管人,元义管钱。
所以在奶奶和老师傅去世的时候,小白告诉赵三,买卖继续吧,实际上,小白告诉的是元义。
元义是组织原来的三把手。
开会的时候,元义应该接替老师傅蹲在那里。
但是,元义觉得自己没这个资格。
元义是奶奶这边的人,蹲那里不合适。
而且元义也老了,很快也会死了。
照理,每一次会元义都要参加。
但因为季节的原因,小白掌管以后,元义每一次都无法参加。
这次开会的季节好,元义就勉强可以参加。
何况是小姐成亲,那么元义就必须参加。
今天,元义站在三座坟前。
站了很久,小白走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小白说,“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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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完会,师兄弟们都散了。
这一天,小镇来了一个人。
一个很落魄的人。
背着一把断了柄的枪。
那人走进客栈,看了一眼四周的人,然后叫了一坛酒。
付钱的时候,当着伙计的面,用力地捏瘪了一小块银子。
刘七很快出现了。
那人说,“掌柜的,我想请大家喝酒,一人来一坛酒。”
客栈大堂,有十五个人。
十五坛酒,大约要三两银子。
一个相当有钱的人。
刘七看了看银子,大约有五两,但是这参了这么多铅的银子,至少要打掉五折。
但是刘七没有计较银子的成色问题。
刘七说,“什么讲究。”
那人说,“等一会儿,管得住嘴就行。”
刘七点了点头。
然后,那人像驴一样叫了起来,“徐先,快从老婆的肚子上滚下来,你亲哥快被人砍死了。”
然后,那人从背上取下那把断枪,从客栈的窗户扔了出去,正好插在碾砣和碾盘的缝隙之间。
刘七心里大吃一惊。
刘七马上又叹了一口气。
那人大喊一声徐先的时候,小镇已经注定就会少掉三条人命。
这还是因为开会清过场了,小镇现在暂时没什么外人。
那人拿起一个空的酒坛子,在自己额头磕了一下,然后用手摸一下。
酒坛没破,额头也没破。
再磕一下。
酒坛子破了,额头上也流了一点点的血。
一点点而已,连一滴都不到。
那人自言自语,“祖传三代的枪,算五千两,额头磕这一下,算三千两,便宜你了。”
那人问刘七,“我喊得够大声了吗?”
刘七说,“无论做什么,都够了。”
那人点了点头,他走了出去,把插在石碾上的枪头,撇弯了,然后把枪抽了出来。
刘七知道这个人。
按照传来的消息,这个人在两天前,就应该会到小镇了。
虽然这是刘七第一次看见他,但是刘七知道,这个人叫沈腾。
即将名震天下的沈腾。
沈腾扔出那把枪,是为了表明,我可以随便拆了你的客栈,所以,你们不要乱讲话。
沈腾磕破了自己的额头,是为了表明,我狠起来自己都不放过,所以你们如果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那么最好是把嘴巴里的舌头事先割掉。
大堂里的十五个人,都十分安静地喝着酒,坐着等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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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很久,沈腾都快打了三轮的瞌睡了,徐先才在小青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沈腾看见徐先身边的小青,吓得站起来。
沈腾用手指着徐先,颤抖着说,“你…你他妈不是人……她还是个孩子……你居然下得去手……你简直就是禽兽,她这么瘦小,你又那么……你居然可以……可以……”
徐先知道沈腾想说什么。
徐先和小青坐了下来。
徐先说,“她是小青,她不是我老婆。”
小青说,“过几年就是。”
沈腾嘟嚷着坐下来。
沈腾说,“徐先,你没想办法救我,我不怪你,因为你也追不上。”
这个倒是大实话,那种情况,确实很难追上。
沈腾说,“但是,你看到了吗?这是我家祖传五代的天下第一枪,现在不仅断了,连枪头都弯了。还有我的这额头,现在是快好了,前几天肿得像猪头。你说说,该怎么算?”
小青说,“这把枪的枪头,是武威郡的孙家锻造的,一般是卖三两四钱银子。锋利,弹性和坚固,具是上佳,据说打造手法很特殊。你下回去买,报郑十四的名号,三两一钱的银子就够了。”
沈腾不动声色地看着小青。
沈腾的怀里,还有一把没用过的枪头,他知道小青没说假话。
小青说,“额头上的伤口,是两柱香之前磕的,酒坛子的碎片,还在地上呢。”
沈腾好像没听到小青的话,对徐先继续说,“怎么算?”
徐先叹了口气,说,“原先说好了,给你加倍,你今天既然这么惨,那就三倍好了。”
沈腾说,“干脆人。”
徐先说,“辛亏带了一个能跳的。”
沈腾正得意着。
小青说,“能跳的?是猴子还是马?”
沈腾脸马上拉下来了。
徐先看了看小青,笑了一下。
随便派个最小的,就把你灭了。
沈腾觉得没意思了,说,“回去再吹?”
徐先说,“回去再吹。”
徐先看了一眼刘七。
刘七点了点头。
徐先叹了口气。
这场,是清过的。
沈腾是信不过魏超的,所以他必须来看一下徐先。
但沈腾没办法见到徐先,因为在这里他既不认识人,也没人认识他。
沈腾只能快速赌一把,就走。
骰子还在转,就要离开赌桌了。
至于留下的脏屁股,徐先自己去擦了。
徐先也需要见一见沈腾。
有些事,还是要交代一下的。
沈腾要赶回去了,毕竟这里还是突厥的地界。
要乘突厥人还没反应过来,消息还没有扩散开,就离开这里。
反正这里又不能愉快地吹牛,没有好听众就算了,还有个喜欢拆台的。
沈腾能来看一下徐先,已经很够意思了。
沈腾说,“有什么事要做的?”
徐先说,“去南方帮我砍一两个人。”
沈腾摸摸自己的脸,然后点了点头。
这是小事,没必要谈钱。
沈腾说,“有什么话要带的?”
徐先说,“告诉云姨,我可能要明年开春再回去。”
这是大事,也没必要谈钱。
沈腾又点了点头,正想打趣徐先几句。
拆台人小青突然说,“因为徐先要当爹了。”
沈腾站起来就走,嘴巴里说着,“我要抓紧了。”
沈腾从刘七手里接过两匹马的缰绳,迅速地骑上马跑了。
沈腾抓紧干什么?
回去给沈老头洗泥脚么?
什么时候沈腾变得这么孝顺了。
看来这个台,小青拆得狠了一点。
沈腾的一句话,就把人往死里得罪。
谁那么瘦小了。
沈腾不知道他刚才在鬼门关,逛了几圈。
辛亏沈腾跑得快。
徐先又看了刘七一眼。
刘七又点了点头。
*****
那天小白对元义说,放心吧。
是因为元义有些事情,不放心。
人要死了,事却放不下。
很多人都是这样的。
元义知道,小姐成亲后,是要回中原的。
按照他们兄弟几个人的意思,可以在西域抢几个小国,让徐先当个小王。
胖子刘四,十二和十四,先后都探过徐先的口风。
徐先的心里,也很为难,也很犹豫。
直到有一天,小白说,徐先,你要当爹了。
徐先于是不犹豫了。
心决意定以后,三个人都很高兴。
所以开会的时候,小白说,从现在开始,小青坐这把椅子。
但小青也会长大,也会成亲,也会去中原。
所以小青说,“这把椅子,我可以再坐三年。”
小青说,“三年以后后,我每年的夏天,会回来一次,再回来三年。我的那份,只拿一半。”
小青说,“如果计划没什么改变,那么六年以后,可能大家就要自己做买卖了。”
小白说,“突厥人几乎每年都要跑到中原抢点东西,并不是因为突厥人缺这点东西,而是害怕南方的王朝,又强大起来。李唐每年都要花很多的钱,在这方面。南方统一之后,突厥和中原之间,是一定会有大战,而且还不是一两次。”
小白说,“就像两条狗互咬,一只要把另一只咬死,或者咬跑。”
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笑而已,不敢插嘴。
小白说,“我们这些人能捞点钱,在两只狗互咬时候的捞钱手法,与不咬时候的捞钱手法,是不一样的。”
这些人的很聪明,但是都站得不够高。
就像看远方。
我的看,和你的看,还是不一样的。
我的远方,和你的远方,也不一样的。
也许因为你站得不够高。
也许因为你眼神不太好。
那天小白说,总不能拍拍屁股就走吧。
但要走,终究是要走的。
天下,没有不败的山花,也没有不散的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