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丧在即,这日入殓,也就是正式盖棺之日,著名的阴阳师夏侯弘推算一番,定了正午时分完成入殓大礼。
早饭后,亲友们逐渐来了,朝中大臣们也纷纷前来,谢氏一门新贵,众人都想套套近乎。刘惔专程从驻地赶回来,亲家公仙逝,他又和谢尚、谢奕、谢安兄弟们向来情好,说什么也得回来。刘惔在灵前痛哭祭奠,谢奕、谢安上前扶他起来,刘惔握着两兄弟的手,看着妹夫消瘦的脸,真是心疼,殷勤劝慰一番,他向左右看看,问仁祖(谢尚的字)怎么不见?
谢奕这才注意到,好像有一阵子没见大哥了,忙让人去请,家人去了一会儿,回来悄悄地在谢奕耳边说了几句。
谢奕脸色一变,我的天呐,今天可全靠大哥主事呢,他倒不见了。
谢尚到底去了哪里呢,早饭后,他在灵前刚坐下,黑五悄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谢尚站起来拔腿就走,出了后门,黑五早已备好两匹马,二人上马,朝听风阁奔去。
听风阁二楼最西头的客房里,一个青年男子,眉目俊俏,面白如玉,衬着两道黑须,煞是黑白分明,宋袆坐在床边,男子一袭蓝色缎袍,腰间系一条月白丝绦,坐在地毯上,倚在宋袆膝头,
只听那蓝衣公子说:“《采珍珠》第三节高潮部分这三个音,转得太急,根本吹不出来,每到这里,我只好将中间这几个音略去,略去后曲调就显单调了,这里应该如何吹才好?”
宋袆说:“这一节主要表现采珠人的悲伤,这三个音正是最尖锐的伤痛,如何可以略去,只是吹时,第一个音前可以有一个骤然停顿,就像人的心忽然一痛,屏住呼吸一样,然后再有力地吹出第一个音,第二个音则轻轻带过,像心灵的微微一颤,之后正常吹就可以。”
“原来如此,我说呢,按曲谱根本回转不来。原本这个音前有停顿。”
“这支笛曲本是师父即兴之作,情绪到了那里,就忽然停了一下,本是人心自然流淌,你搜集的乐谱没有详解,所以吹不出来。”
蓝衣公子从腰间解下玉笛,试吹起来,果然通了。他十分高兴,继续吹了几个音。
宋袆见他有几缕头发乱了,就轻轻替他拢上,又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枚金钗,替他别好。
青年男子吹完笛,回头笑吟吟地看着宋袆。宋袆摸摸他的鬓角,笑说,眉目如画,鬓若刀裁,好一个俊俏的小郎君。
“好一对不要脸的狗男女!”谢尚一脚踹开门,眼前春色无边,胸中怒火万点。
宋袆惊呼一声,站起来,想要迎上来。
青年一把拉住她,说:“怕什么,有我呢。”他凑到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宋袆脸一红,说你别闹了。
“放心,我有分寸。”他冲宋袆挤挤眼睛。
谢尚见他俩竟然当着他的面卿卿我我,更是恼怒万分,恨不能一剑劈了这对狗男女。
这位翩翩公子看着谢尚杀气腾腾的眼睛,轻轻一笑,说:“这位先生,相貌俊美,风姿绝世,想来就是大名鼎鼎的谢将军了,久仰久仰。”
“既知道我是谁,还敢动我的女人,我倒想知道,什么人这么有胆?”
“贱名不足挂齿,谢将军文武双全,妖冶风流,天下无人能及,在下自然望尘莫及,只是谢将军妻妾成群,宋夫人虽美,毕竟人到中年,谢将军有的是少年娇娃,何吝一个宋夫人,在下才拙貌寑,有的只是一颗真心,我和宋夫人真心相爱,今天既被足下撞破,还望将军成全,让我带她走,条件您尽管提。”
谢尚鄙视地瞪了他一眼,走过去,拉住宋袆的手,说咱们走,今天我有事,改天再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轻薄儿。
“想当年,谢将军年少,最喜欢穿着花裤子,流连风月,今日身处富贵,就拿起架子,摆出一副德高望重的脸,教训起轻薄儿来,在下虽然荒唐,比起当年的谢将军,可是望尘莫及。”
谢尚一耳光搧了上去,蓝衣公子轻灵地蹲身后仰,趁势抓住宋袆衣袖,宋袆站立不稳,往后一倒,他伸臂一揽,宋袆就到了他怀里。
谢尚抽出长剑,也不说话,一剑直取他的咽喉,蓝衣公子见谢尚来势凶狠,也不敢怠慢,将宋袆往旁边一推,同时侧身闪开,两人你来我往,蓝衣公子身轻如燕,在屋里上窜下跳,左右飘移,谢尚虽然在兵器上占便宜,但是根本近不了他的身,蓝衣公子忽然被桌腿绊了一下,向前扑倒,谢尚纵身跟上,高举长剑,急刺而下,那人忽就地一滚,猱身而上,匕首抵住谢尚腰眼。
“谢将军,你输了。现在我可以带她走了吧。”
“要杀就杀,废什么话。”
“你真的愿意为她死?”
“大丈夫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了,留不住,不如死了算了。”谢尚眼望窗外,慨然说。
宋袆一听这话,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这么多年,虽然和谢尚琴瑟和谐,从未红过脸,可谢尚娇妻美妾,家花野花,应接不暇,和她在一起的时间,一年比一年少,她以为,在谢尚心里,自己的地位早已边缘化,亦如这无情岁月,日驰日远,没想到,在他心里,她依然是他心爱的女人,护不了,留不住,宁肯一死。
蓝衣公子似乎也被谢尚视死如归的气势震住了,拿刀的手有些颤抖,他收刀入鞘,将唇上的胡须取下来,向谢尚跪拜行礼,朗声说:“画眉拜见义父大人。”
“原来你就是画眉?”谢尚且惊且喜。
“请义父恕画眉无礼。”
“刚才可真是吓了我一跳,这样一个美貌少年和我抢媳妇,我哪里是对手?”谢尚开玩笑说。
宋袆白了谢尚一眼,说我都这把年纪了,你居然怀疑我……
她说不下去,转身朝窗外看去。
画眉嫣然一笑,忽拱手行礼,道声后会有期,就从窗口飞了出去,跳在一棵白扬树上,三跳两跳,从后墙走了。
留下谢尚夫妇愣了一下,这时黑五进来,提醒他入殓时间快到了,需赶紧回去。
谢尚点点头,忙忙出了听风阁,黑五递过马鞭,二人上马,赶回谢府。到了门口,黑五递过孝服,谢尚穿上,从后门进府。
此时已近正午,谢氏兄弟正急得团团转,见谢尚来了,不及问话,谢尚也顾不得解释,忙在自己的位置站好。司仪走进灵堂,成殓仪式开始。
孝子团团围满灵堂,司仪大声说:“吉时已到,孝子贤孙、亲朋好友,依次瞻仰遗容。”谢广在前,谢尚谢奕等随后,一一绕棺,最后看一眼逝者遗容,众人泪流满面,依次行礼,谢安兄弟们一个个哭得上不来气。
随着棺盖盖上,灵前大放哭声,成殓大礼结束,谢裒的一生就此盖棺论定,一切归于尘土。
成殓礼成后,招待诸位亲友吃了顿饭,之后客人逐渐散去,只有桓冲、支道林等少数人留下来,谢奕和桓冲回房说话,支道林则和谢尚、谢安、谢万在灵前坐着说话。
谢尚假装更衣,回到自己的院子,顺脚进了宋袆所住的东侧耳房,宋袆给他端了一碗参汤,谢尚接过碗,问宋袆:“画眉找你到底有什么事?要见你,干吗不到家里来,鬼鬼祟祟的跑到听风阁去,差点要了我半条命。”
“她是宫女,怎么能随便出宫,幸好太后处处依赖她,常让她女扮男装出宫办事,她才找机会溜出来,和我见见面,谁知你心眼比针尖还小,竟怀疑我有二心,你这会儿觉得怎么样,脸色这么苍白?”
“我没事了,你不用担心,还说我小心眼,你跑出去三番两次见男人,又不跟我明说,还怪我起疑心。”
“我倒是想说,这些日子能见到你人吗?你白天守灵待客,晚上在书房睡,见面容易,说句话可真难。”
“对了,她是托谁给你传话的?”
“你猜。”
“这我哪猜的出来。”
宋袆抿嘴一笑,说知道你猜不出来,实话告诉你,她用的飞鸽传书,画眉鬼大着呢,养了一大群信鸽,消息可灵通啦。
“真是个古灵精怪的女子。”
“这不算什么,这孩子,从小跟我学吹笛,识字念书,又陪太子习文练武,她的师傅可都是国师级的,后来又得到宰相王导亲传,说她是女诸葛,恐怕一点都不夸张,太后,也就你外甥女,现在最信任的人就是她。”
“这么说,以后还要和她多往来了。”
“那当然,承她不忘旧情,对我十分依恋,大约从小孤苦,特别希望得到母爱吧。”
“你们慢慢谈情说爱,我得走了。”
“别急,正事还没说呢,画眉今天来,是让我告诉你——”宋袆话没说完,黑五在房外咳嗽了一声,说谢奕派人来请。谢尚起身就走。
宋袆哎了一声,说我还没说完呐。
“回头再说吧,我先走了。”谢尚边走边说。
宋袆叫进黑五来,问他;“谢奕那里还有谁在?”
“只有桓冲一个,两人密谈了半天。”
宋袆一跺脚,说坏了,要是别人还好,偏偏是他。她叮嘱黑五,一会儿谢尚出来,让他务必抽时间过来一下。
黑五答应着退了出去。
且说谢尚到了谢奕书房,桓冲见谢尚进来,起身施礼,待谢尚坐下,他才重新在对面坐好。
桓冲开门见山地说:“将军身忙事多,本不应打扰,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冲受家兄所托,有几句话想和将军相商。”
“什么事?但说无妨。”
“家兄说,自我朝偏安以来,每一位有血性的男儿,都梦想着北伐胡虏,收复失地,恢复大晋河山,当年的刘琨将军、祖逖将军,后来的庾氏兄弟,都曾扛起北伐大旗,只是,胡虏强大,刘琨将军以身殉国,祖逖将军和各路反抗力量,也只能和石勒相抗,保住东晋偏安,至于北伐,还取旧京,暂时没这个实力。后来庾氏兄弟北伐,虽然兵势粮草比祖逖将军时,要充足许多,但石赵强大,两次北伐,均草草告终,徒然损兵折将,未有寸功。家兄认为,欲要北伐,必先强大自己,眼下,石虎虽然荒唐暴虐,但实力尚在,一时仍未可图。而成汉李势,地小国弱,李势贪而无谋,暴虐不输石虎,大失民心。眼下又出了一件大事,蜀人李奕举兵反判,从者数万,李势抽调大军忙于内乱,边防必然虚弱,此时伐蜀,必事半功倍。家兄意欲亲率大军,千里远征,收复蜀地。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壮哉元子,有此大志,果然有胆有谋,谢某佩服。”
他又转头对谢奕说:“此等大好事,这么些日子,怎么都没听你提过?”
谢奕笑说:“在荆州的时候,元子和我也曾多次讨论过伐蜀的事,担心朝中大臣从中阻挠,还没有正式上奏朝廷,元子也曾嘱咐我,得空和大哥说说伐蜀一事,希望将军能说服太后,同意伐蜀。
谢尚心里,自然是十分赞成伐蜀的,其实不管伐哪里,他都赞成,能收复山河,一尺和一丈,都弥足珍贵,只是鉴于东晋立国以来,外战没占到过便宜,内战又此起彼伏,搞得上下疲惫,国力空衰,轻易不敢挑起战事。
桓温接管荆州以来,兵势日盛,守土有方,百姓归心,在朝中威望日隆,此人胆识过人,有勇有谋,眼光准下手狠,正是我朝难得的将才,他既有此美意,我定当尽一己之力,玉成此事。
他让桓冲转告桓温,此事,他定会尽力周旋,助此大志,共成大事。
谢奕大喜,命人拿酒来,谢尚说你又胡闹,居丧期间怎么能饮酒。
谢奕给每人斟了一杯,说就喝三杯,聊壮此志。三人聊起伐蜀事宜,越谈越兴奋,三杯酒早变成了三壶,高烧红烛,彻夜长谈。
第二天,送走了桓冲,谢尚才想起来宋袆,他回到房里,一脸憔悴,两眼通红,谁见了,都会心疼这个孝子。
宋袆问:“桓冲跟你说什么了?让我空等一夜。”
谢尚笑说:“怎么,想我了?”
他抱住宋袆,说我也想你,快去铺床,我要睡一会儿,累死了。
宋袆推开他,说你严肃点,我有正事跟你说。
谢尚笑说,你有什么正事,我们昨晚聊的才是正事,真是大快人心。
“可是伐蜀的事?”
谢尚奇道:“你怎么知道”
宋袆白了他一眼,说:“太后让画眉提醒你,如果桓温找你商量伐蜀的事,你不可以答应。”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反对他,收复山河,是我梦寐以求的大好事,我干吗要反对?太后又为什么不同意?”
“没让你反对,总之,不支持,不反对就对了。”
谢尚冷笑一声,说:“我明白了,不支持是怕桓温坐大,无人能制;不反对是因为伐蜀是光明正大的好事,王室若反对,那是打自己的脸,所以,要我们这些手握军队的人,和桓温阳奉阴违。”
“夫君冰雪聪明,一猜就中。”
“真是妇人之见,我的外甥女,怎么也如寻常妇人,眼里只有皇室权威,置光复大业于不顾。以前我还疑心,为什么我朝几次北伐,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草草收兵,现在看来,都是皇室、军政大员、士族之间各有怀抱,相互掣肘。伐蜀也好,北伐也好,若不能上下一心,同仇敌忾,焉有一丝胜算。”
“难道你想违背太后旨意?”
“这话再说吧,我会找机会跟太后面奏,劝劝她,眼光放长远,土地和主权永远是最珍贵的东西,至于其他,都是这上面开出的花。桓温虽强,朝中自有忠正之臣,军中更有忠肝义胆的将军,量他桓温也不敢怎么样?再说,人家还没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