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谢尚的妹妹谢真石,也就是褚裒的夫人,太后褚蒜子的亲生母亲回到娘家,参加谢安的婚礼。
谢夫人年约四十,硕人颀颀,身段匀称,语言爽利,父亲谢鲲对这一双儿女十分得意,均悉心教导,谢夫人虽不及哥哥谢尚才名远播,但也知书达理,见识超群,诗词歌赋,样样来得。
谢夫人和亲人们一一相见,携手叙旧,谢安忙忙走来,向堂姐躬身长稽说:“拜见姐姐。”
谢夫人扶他起身,含泪笑说:“安石越发出息了,这些年,虽很少见面,但到处听人说起你。想我当年出嫁时,你还是个小孩子,拉着我的手,哭着不让姐姐走,现在想来,还像昨天的事一样。”
谢夫人嫁褚裒时,谢安还是穿开档裤的小屁孩,她经常抱着他,教他识字,陪他做游戏,20多年过去了,眼前的谢安,玉树临风,姿容绝世,青春逼人,声名更在谢尚之上。
谢万、谢石也都不是等闲之辈,谢氏兄弟一个赛一个,芝兰玉树,各竞芬芳,实是谢门之幸,谢夫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内心十分快慰。“要是父亲还活着,看到子侄们如此优秀,一定十分高兴。”谢真石想起父亲,不由泪出。
谢尚和谢真石的父亲谢鲲,也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谢氏起家寒微,直到谢鲲的祖父谢缵才开始出仕,官至魏典农中郎将、父亲谢衡在晋武帝、惠帝朝担任诸如国子博士、国子祭酒、太子少傅等官职,基本属于学官系列,属于当世硕儒,可见谢氏家学渊源,其来有自。
谢鲲的仕途很不顺利,先是投奔长沙王司马乂,不被待见,后又投奔东海王司马越,被辟为掾,后来又被除名。那时天下大乱,谢鲲于是和弟弟谢裒、谢广一起南奔,此时琅琊王司马睿和王导正招贤纳士,对谢氏兄弟比较礼遇,特别是王敦,十分欣赏谢鲲,任命他为长史,有一次,学术美男卫阶,就是那个因为帅被看死的大帅哥,来拜访王敦,谢鲲做陪,结果卫谢二人越聊越投机,王敦完全插不上话,做了一夜陪客,赞叹道:“过江之后,终于又听到正始之音啦。”
谢鲲儒学功底深厚,又酷好《老子》《易经》,儒玄兼修,他还多才多艺,爱唱歌,善弹琴,谢安这样追慕伯父“若遇七贤,必自把臂入林”,在他心里,伯父谢鲲是阮籍、嵇康一流的人物。
谢鲲为人挑挞,对美女情有独钟,有一阵子,他喜欢上邻居家的美少女,常去搭讪,有一次,少女正在织布,见谢鲲又来轻薄,随手将手里的梭子砸过去,也巧,正中谢鲲面门,打落两颗门牙。此事一时成为访间笑谈,常有人拿此事嘲笑谢鲲,谢鲲不以为意,笑笑说:“没有牙,我照样唱歌吹口哨。”直到数百年后,宋朝大诗人苏轼还拿此事入诗“佳人未肯回秋波,幼与欲语防飞梭”,幼与是谢鲲的字。
谢鲲虽与王敦交厚,但是当王敦起兵时,谢鲲极力劝阻。王敦不听,攻入建康后,王敦叹道:“我不会再做辅佐君王这样的事情了。”谢鲲又劝:“您为什么要这样呢?只要从今以后,逐渐忘却君臣之间的嫌隙就可以了。”之后,谢鲲又建议王敦任用周顗、戴渊,以安众心,他还不知道,周戴二人此时已被王敦杀害。王敦说:“他二人不合适,我已将其收捕。”谢鲲和周顗是好朋友,听到这话,十分震惊,后来得知周顗已死,更是痛心不已,从此和王敦离心离德。王敦此前早已任命谢鲲为豫章太守,但一直不舍得他赴任,至此嫌他啰嗦,便让谢鲲去豫章上任,把他从身边打发走。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谢鲲离开了王敦这棵参天大树,仕途受阻,但后来王敦做贼,谢氏却也因此未受牵连。
谢尚出仕,就从豫章太守起步。谢裒、谢广也都入朝为官,前者官至成帝朝吏部尚书,谢广也做到了六部尚书,给谢氏在江南打下一定的政治基础,同时积累了相当的财富。
过了两天,谢真石要给父亲上坟,谢氏兄弟和几位夫人都陪着,加上仆从,十几辆牛车,浩浩荡荡,前往建康城外乱石岗的墓地。
谢鲲去世时,谢家刚刚起步,还没有实力买墓地,乱石岗相当于一个乱葬岗,谢家就在这里选了块地,埋葬谢鲲。
后来,随着谢氏发迹,谢尚在父亲的墓地四周遍植松柏,命人四时打理,这里常年松柏青青,打扫得干干净净。
乱石岗上大多埋葬的是平民百姓,墓地粗陋,所以谢鲲墓园看上去很醒目,望之蔚然而深秀。谢夫人下车,谢尚兄弟在前导引,众夫人跟随其后,来到父亲墓前,人未至,泪已纷纷,她将供物整齐摆好,焚香,放声大哭,想起母亲早亡,父亲没有续弦,一手将他们兄妹养大,而且是高质量高水准的养大,父亲给了她幸福的童年和少女时代,特别是少女时代,因为有这个特立独行的爹,她没有像其他世家小姐一样,活在各种规矩和女红中,而是和男孩子一样受教育,一样弹琴欢唱。她能享受这样的自由,天性不受压制,都是父亲所赐。
父亲给她的是满满的幸福,又为她挑了一个学识出众,为人谦和的好老公,可是自己一天孝道未尽,父亲去世时,她刚生了女儿褚蒜子,硬是连父亲最后一面也没见上,每念及此,都让她心痛不已。
阮容和王绥一边安慰谢夫人,一边陪着哭,宋袆也哭着在坟前跪拜,给这个从未谋面的公公行礼。谢尚带领众弟兄给父亲跪拜行礼,伏地大哭。仆从们等谢氏兄弟哭得差不多了,纷纷上来劝慰,谢尚慢慢收泪,从地上起来。谢夫人,依然伏地不起,哀恸欲绝,多年压抑的伤痛,此刻,在父亲的坟前尽情释放。
谢夫人哭了很久,才在众人搀扶下,缓缓站起来,她两眼红肿,噪子干痛,已说不出话来。谢奕命人在不远处的一片芳草坡上,铺上草垫,摆下酒盒,食盒,众人团团而坐,随意吃喝,赏玩秋景。
仆人们捡来干柴,生火煮茶,温酒,谢夫人喝了几杯茶,仰面吹吹阳光下温和清爽的秋风,慢慢地,头痛消失了,大哭一场后,胸中痛快了许多,她说:“秋日晴空,真让人心驰神清,多年不听哥哥的歌声,父亲生前最喜音乐,此情此景,哥哥若能高歌一曲,父亲定当欢喜。
谢尚笑道:“好说,好说,如此秋日晴空,最助人兴,拿琵琶来。”
仆人笑着递上琵琶,众人倾耳以听,谢尚先弹了一段,说:“小时候,父亲按中原太乐的唱法,给我们教了好些《诗经》里的诗,其中《黍离》一首,是他最爱,我就唱一首《黍离》吧。
彼黍离离,
彼稷之苗。
行迈迟迟,
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
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
彼稷之穗。
行迈靡靡,
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
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
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
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
此何人哉!
歌声清越,词调悲凉,听者无不下泪。
一曲歌罢,谢尚放下琵琶,敞开衣襟,意态潇洒,看着远处的荒坟,默然不语,谢奕举杯敬谢尚,说:“闻君一曲,绕梁三日,今日信矣,敬大哥一杯。”
谢尚,举杯一饮而尽。
谢安也笑说:“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听到大哥和姐姐合唱《诗经·木瓜》,真是好听,至今音犹在耳,今日难得兄弟姐妹齐聚,希望大哥大姐能再合唱一曲《诗经·木瓜》,以慰我多年之相思。
谢夫人一听,忙笑着婉拒:“多年不唱,早都忘了。”
谢安道:“多年未听姐姐妙音,真想听听,今日都是自家兄弟姐妹,又无旁人,姐姐就唱一曲吧。”
谢尚说:“这首诗也是父亲教我们的,小时候常一起合唱,妹妹不必推辞,我们兄妹就在父亲坟前,再唱一回,让父亲高兴高兴。”
谢夫人见谢安殷勤恳请,哥哥又发话了,只好红着脸说:“那我就试试,多年不唱,唱的不好,还望弟弟妹妹们不要见笑。”
谢尚将琵琶交给谢奕,谢奕抚琴,谢尚先唱第一段: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据,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谢夫人轻启歌喉,唱第二段: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谢夫人歌声婉转,音清意远,加之姿态娴雅,听者无不心神俱醉。
两人合唱第三段: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们反复吟唱,音韵和谐,伴着琴声,真是说不出的好听。
唱着唱着,谢尚望着远处荒坟,忽然心中一懔,眼前浮现出一个久违的画面,花园里,他和一个红衣少女相依偎,观赏一池红荷,唱的也是这首《木瓜》,他忽然语调悲凉,澿然泪下,众人心生诧异,如此欢快的一首诗,何以让他这样伤情,谢真石也觉得奇怪,哥哥这是怎么了?转念一想,也许是想起父亲了吧,那时父亲在北窗下,教他们唱歌的场景,至今想来,依然让人胸中甜痛交加。
两人歌罢,谢尚脸上尚有泪滴,宋袆看着谢尚不语。
谢尚边拭泪,一边说道:“想起父亲在日,我们三人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天下那么乱,在父亲的羽翼下,我们却过得那么幸福,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才知那是多少世才能修来的福气。”
谢夫人也流泪说:“父亲为人,潇洒不羁,忠正不阿,只可惜他走得太早了,真让人越想越痛。”
那天,他们边说边喝,哭哭笑笑,唱歌吟诗,酒酣耳热之际,谢尙众兄弟散开头发,敞开衣襟,随意坐卧,个个意气风发,妙语联珠,谢夫人和弟妹们看着谢家的男人们,此刻一个个都没了正形,彼此会心一笑。
直到红日西沉,众人才扶醉上车,回家去也。谢尚上车前,他叫来一名仆人,指着远处一座长满野草的荒坟,说那个坟,你这两天带人去修整修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