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想静静了,细细思量今后该怎么走,决不能再盲目行事,凭感觉站队,他要给自己找一条路,可能的话,还想给朝廷、百姓找条路,二者不可兼顾时,至少给自己找条路。
他决定暂别权力场,江湖浪迹一番,开开心胸也好。
桓温只带了几个随从,开始了漫游时光。第一站,他到了江州,为什么到江州,是为了庐山,为了王羲之。
王羲之为什么会在庐山呢?名士和名山,本来是佳话。只是王羲之到庐山,却着实有几分尴尬,庐山是他向往了很多年的地方,但是以这种方式到庐山,则是他很多年内心深处的痛点。
说起来,王羲之也是个苦命人,从小失去父亲,长大后名声不小,仕途却并不顺利。其实他的政坛开局还是不错的,26岁时,被任命为临川(今江西临川)太守,年轻轻就成了一个地级市的父母官,这个起点是相当的高,他带着母亲和妻子到临川上任,期间颇有政绩,可惜这官只做了两年,母亲病亡,王羲之带着母亲的灵柩回乡,守丧三年。
三年后,他在庾亮麾下做基层官员,直到340年,庾亮临终前,上表举荐他做江州刺史。
王羲之兴冲冲到江州上任。可是到了江州,他发现自己高兴地太早了。刚上任没几天,庾亮的四弟庾怿带兵入驻半洲,半洲是江州腹地,王羲之成了空头刺史。就这空头刺史也没做几天,庾怿和王羲之的堂兄王允之争夺豫州,有兄长们撑腰,他很快占据豫州,之前的豫州刺史王允之带兵进了江州,顺势做了江州刺史。这一换防,把王羲之彻底换一边去了。再之后,褚太后的父亲褚裒不肯在朝辅政,强烈要求外放,朝廷下诏,任命褚裒为江州刺史。
王羲之彻底死了心,刺史做不成,隐士总没人跟他抢,于是他在庐山结庐安居,读书、写字、与诸名士、名僧往来交游,逍遥亦如东山的谢安。得山水滋润,他的书法日益炉火纯青,挥洒自如,当世第一书法家的名号从此无人撼动。
桓温来访,一路细赏庐山的山青水润,王羲之的别墅建在庐山南面金轮峰下的玉帘泉附近,桓温看这玉帘泉,果然“悬瀑如散丝,随风悠扬,堕潭无声。”看得人神思邈远,心旷神怡。桓温心想,王羲之真是会选地方,如此仙境,我也想多住几日。
曲曲折折,峰回路转,王羲之的家到了。门半掩着,几个家人正在照壁前晒太阳,见有客人来,慢悠悠迎上来,桓温说明来意,仆人说家主正在喂鹅,准备去通报,桓温摇摇手,悄悄走了进去,仆人见他生得奇伟,又早闻桓温大名,知是主人旧友,所以也不阻拦,只是紧跟了过去。
只见,王羲之躬着身,在园中东一处西一处撒饲料,嘴里发出咕咕的叫声,唤鹅来吃食,因为饲料洒得分散,鹅边走边吃,洒完饲料,王羲之坐在石上,惬意地欣赏鹅一啄一饮的情态。
“王兄雅意,高山流水,果然不是凡间人。”桓温朗声说。
王羲之回头,见是桓温,喜出望外,忙起身相迎,笑说:“元子(桓温的字),原来是你,你怎么会来这里?”他执了桓温的手,二人在石桌前对座,又命家人拿米酒来。
桓温笑说:“你这神仙福地,我早就想来了,如今无职一身轻,正好完此夙愿。”
王羲之说:“元子欺我,你可是朝廷的大红人,庾氏北伐,正仗你出力,如何能放你?”
“王兄果然只顾做神仙,完全不理世间纷纭,连我的三州刺史尽归褚季野都不知道。”
“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在这里闭门谢客,闲时写写字,养养鹅,竟没听说此事。”
“不听也罢,所谓世事,左不过这个升了那个降了,这个胜出那个落败,多年以后,再回头看,都是云烟。倒不如这飞瀑流泉,清风明月,开人心胸,慰人肺腑。”
王羲之笑道:“这话从元子嘴里出来,着实新鲜,历来见元子,都是高谈阔论,顾盼自雄,头一回见元子如此恬淡,元子果真不是凡人,做将军和做名士,转身自如。来,喝一碗,给元子洗洗风尘。”
二人举杯对饮,桓温笑问:“王兄养这么多鹅做什么?喜欢吃鹅肉?早知道我带几笼来。”
王羲之笑道:“你不觉得,鹅的姿态很优雅吗?走起路来,昂首阔步,仪态万方,啄食的时候,长长的脖子,一曲一伸,那弧度,多完美,更不用说这雪白的羽毛,浮在绿水上,红掌轻拨,那个颜色,那个从容,我竟形容不出。如此好物,怎么会想到吃它呢?”
桓温心想,敢情老王养这一大群鹅,就是为了看啊,老牌贵族,果然玩得是范儿。他笑说:“从前列子求学归来,帮他老婆养猪,他伺候猪就像伺候人一样,三年成道。王兄爱鹅成痴,书法大成,和列子,千载之下,心领神会矣。”
“列子喂猪成道,我则玩物丧志,哪敢和圣贤比,元子别吓我。”
接着,王羲之话题一转,问桓温:“元子今后有什么打算?难道真想像我一样,与山林为伴,以鹅为友,了此残生吗?”
“我能有什么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喽。倒是王兄,正当盛年,现在就说残生,只怕太早了些,即使王兄愿意,世人也不会答应。”
“世人是何人?如今朝政都是新、旧外戚说了算,我王氏一门凋零,还有谁会记得我?我又何必去是非场找不痛快,何如在这山林里逍遥自在。前日谢安有书来,问我何时回会稽,说东山烟霞虽不及庐山壮观,也颇有意趣。我也正想着,庐山虽好,毕竟是客居,将来还是要回会稽去,有谢安等人做伴,一世逍遥,足矣。”
桓温道:“说起谢安,真真叫人羡慕,有父兄罩着,在东山享清福,不像你我,早年失父,又无兄长护佑,只好早早当家,左右营谋,以求出人头地,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到头来,还是被排挤出局。王兄虽不得志,好在天赋过人,书法天下闻名,而我,就只剩一腔热血,留给岁月消磨。”
说到伤情处,桓温一碗一碗地喝米酒,颇想在这青山环抱中,大醉一场。米酒醇香,用来消愁,烈度不够,数碗下肚,没喝出泪,心情反而一点点平复,生出淡淡地喜悦。
“你这酒,草药酿的吧?”
王羲之奇道:“从来只听说草药泡酒,不曾听说草药还能酿酒,元子何来此问。”
“本来一腔愁绪,喝着喝着,愉悦起来,却又不是兴奋,喝了几十年酒,不曾有此佳境,所以发问。”
王羲之哈哈大笑,道:“非是酒好,而是米好,看到那一小块梯田没有,这米,是我引山泉水灌溉,泉水日夜不息,稻田的水干净清洌,种出来的米,回味清甜,滋味绵长,我没舍得吃,全用来酿酒,所以,这酒是山川精华所在,自然醇香无比,不染杂尘。也就是你,别人来了,我还不舍得给喝呢,我平日,一饭最多喝两碗,你这一顿,把我十天的酒都喝了,心情能不好吗?”
桓温闻言,起身长揖,“王兄抬爱,一饮一食,莫不是心境,寻常如种米,用心浇灌,结果都大不同,小弟记下了。”
“元子有心人,能有此悟,愚兄惭愧,不过是为几口美酒,不惜用心费力,今日闻君语,倒是点醒我这个梦中人。”
桓温在庐山住了半个多月,二人就学问、时局畅开心扉,各抒已怀,时而意境深远,时而感慨激昂,多年郁积的块垒和犹疑,都被拿到阳光下暴晒,大呼快意,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忽然开解。庐山,果然来对了,王羲之,果然够朋友。
只是,盛宴必散,庐山虽好,不必久恋。桓温辞别王羲之,继续上路,山一程水一程,这一日,来到了会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