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中国的小蒲坚转眼间6岁了。这6年里,后赵屡屡对外兴兵,只是,每次军事行动,石虎都有意无意忽略蒲洪,或者只让蒲洪派小股兵力参加战斗,没有一次让蒲洪做主要将领的。蒲洪明白石虎的心思,既如此,仗,你们先打,既然没我蒲家多少事,且休养生息,养精蓄锐。
对蒲坚来说,大人世界里的事,离他太远,他的世界里,有吃有玩就天天快乐,受他父亲的影响,蒲坚也喜欢读书,跟着父亲认了不少字。当然,他最喜欢的是跟着蒲生哥哥到处游玩,长生(蒲生的字)哥哥9岁了,会打弹弓,还有一支弓箭,比父亲的小了一号,蒲生力大,拉满弓,力道可射杀一只野狗;他还会骑马,小小的人儿挂在高头大马上,小猴子似的,两只小手拽住缰绳,将马儿治得服服帖帖,有时候,他也偷偷抱蒲坚上马,一起慢慢溜几圈;他还喜欢领兵打仗,经常带领一群孩子玩攻城游戏。总之,长生哥哥是蒲坚的偶像,每天一睁眼,就闹着要找长生哥哥玩。
蒲生生性执拗,因为天生独眼,经常被嘲笑,他只好苦练筯骨,浑身精瘦,像纯铁锻造,遇到嘲笑他的孩子,扑上去就是一顿拳脚,把对方打服贴为止。可是他可以对付来自小孩子的嘲笑,但是面对比他大很多的大哥哥,成人,他也只好咽下愤怒的泪水,暗暗发誓,有朝得志,定要报仇。他差点永远失去报仇的可能,有一次,他的祖父蒲洪竟当众嘲弄他:“听说一只眼的人,只有一行眼泪。”
祖父平日里偏疼别的兄弟,特别是对坚头,怎么看怎么亲,怎么看怎么可爱,夸他懂礼,夸他举止贵气,夸他将来有出息,可是看见蒲生,一个笑容都舍不得给,经常挑他的错,衣服脏啦,举止粗野啦,总之各种不是,这也就忍了,可是这一次,祖父竟拿他的残疾开玩笑,蒲生忍不了。
他抽出刀,刺向自己的瞎眼,血一滴一滴地流下来,他大声说:“这只眼睛也会流泪。”
蒲洪没想到这小子这么烈,一时生气,骂他:“你竟敢跟祖父叫板,再这么嚣张,就罚你去做奴隶。”
蒲生也不示弱,大声说:“做奴隶就做奴隶,石勒也做过奴隶,我一定混得不比他差。”
后赵石勒是典型的从奴隶到将军,到君王,石虎继承的就是石勒的天下,蒲生拿石勒的出身做例子,往小里说,童言无忌,往大里说,就是造反。
蒲洪忙跑上去,一把捂住他的嘴,说我的小祖宗,这话岂可乱说,传出去,咱们家还有命吗?
蒲生死命挣扎,推开祖父,平日里不敢想不敢说的,劈里啪啦全蹦了出来。
蒲洪大怒,命蒲健将这逆子杀了,以免将来惹祸。
蒲健一听这命令,头立刻轰的一声,如遭雷击。他一巴掌搧到蒲生脸上,蒲生住嘴了,愣愣地看着父亲,一阵恐惧攥住他幼小的心灵,他不能死,他还没长大,还没上过真正的战场,还没报复那些欺负过他的人,还没享受人生的丁点乐趣,他不可以死。
蒲健示意他去求祖父,跪着认错。可是他哪里错了?蒲生不服,倔强的看着脚尖,一动不动。
“快去,留下这惹祸的东西,迟早要出事。”
蒲洪这样说,也不全是小题大做,老大蒲杰已被石虎暗中除掉,蒲洪痛失一子,能不怕吗?蒲生这话要传出去,万一石虎又借题发挥,谁知又会引来什么祸患,他本就厌恶这个孙子,一怒之下,竟起了杀心。
蒲健抽出刀子,眼含热泪,举刀的手抖个不停。蒲雄忙上前,拉住哥哥的手,夺下刀子,说:“孩子还小,多加教导,自然会慢慢改变……”
强氏闻讯赶来,顾不得男女之妨,阿公威严,散着头发抱住蒲生大哭,厉声对丈夫说:“要杀他,先杀了我。”又哭道:“可怜的生儿,从小没人疼,现在还要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杀掉,天底下哪有这样没天理的事,我的儿啊——”
强氏号啕大哭,蒲健也心疼啊,他岂能忍心杀死自己的亲生骨肉,老婆这一哭,更是让他五内如焚,手脚颤抖,刀子掉到了地上。
蒲洪见状,也觉得刚才的命令过分了,再说,今天的事,虽然蒲生狂郣,说到底,也是自己先失了分寸。他摇摇头,转身走了。
因为感谢四叔的救命之恩,蒲生对蒲坚还是比较友爱的,加上蒲坚对他又十分崇拜,满足了他小小的虚荣心,所以,他也喜欢带着蒲坚玩,甚至比对自己的亲弟弟还好。
他们经常玩各种战争游戏,特别是攻城游戏,玩伴们分成两队,两队从两个方向同时向某高地(一个大土堆)发起猛攻,先攻上并能守住阵地者,就是赢家。蒲生的队伍里蒲坚是个拖油瓶,年龄最小,不但没什么战斗力,还得消耗战斗力,得给他派警卫啊,万一他被对手打伤,没法向祖父交待。
这天,有个小伙伴发现了一个特别大的土堆,跟个小山丘似的,蒲生一听,来劲了,带着伙伴们跑去看,土堆在城西,离家很远,不过,管他呢,反正找得着路。蒲生一看那个大土堆,心喜若狂,这太适合练兵了,有20多米高,50多米长,像是一截废弃的堤坝,又像是一座小山丘,原本浓密的树,大多被从根部锯掉,被人拉回去当柴烧,留下圆圆的矮木桩,像一个个埋在地里的小凳子,还剩下十来颗小树,大概太小,没人看上,所以还挺立在山顶上,山坡上稀疏地长着一丛丛野草。离小山不远处,有一个大池塘,水深绿深绿的,这要到了夏天,又是游泳的好地方。
孩子们高兴地在小山上跑上跑下,滚来滚去,像一群撒欢的小野驴。
大家乐够了,蒲生大喊一声:“集合啦。”共有19个大小孩子,大的十几岁,小的七八岁,坚头最小。蒲生和另一个男孩做队长,各自挑了7名队员,坚头自然归属蒲生战队。
蒲生告诉蒲坚:“做为副将,你要紧紧跟在我后面,你的任务是发现敌军的弱点,及时告诉我,你不要和敌人正面战斗,那不是副将的职责,记住了吗?
“记住了。”
“好,所有人听令,向山上冲啊。”
两边军队像一个个箭头,直冲向山顶,蒲生一马当先,坚头在后面追啊追,小腿像风车似的快,可是怎么也追不上,他气喘吁吁地跑啊跑,等他跑到山顶,战斗都已接近尾声,对手有好几个都被打得滚下山坡,蒲生哥哥以一敌四,还占上风,坚头大叫“长生哥哥威武。”
蒲生更显神威,很快又扔下去两个,对手投降。
接下来,两队交换场地,重新再来一次。
这时,姚苌带着一群孩子也来了,姚苌远远看见蒲生,就嘲笑说:“这不是蒲家那个独眼龙吗?”
蒲生也不答话,顺手捡起一个硬梆梆的土坷垃,脸上堆着笑,说:“这不是姚苌哥哥吗?你们怎么也来这里了。”
“这里本来就是我们的地盘,你这野小子,也敢来这里撒野?”
蒲生说:“不敢,不敢……”说着凑到姚苌身边,土坷垃结结实实砸在姚苌头了,虽未流血,那个疼啊,姚苌大怒,扑上去打蒲生,蒲生敏锐,东跳西窜,姚苌怎么也打不上,姚苌这边人也都扑上来打蒲生这帮人。
蒲生跳出圈外,大叫一声:“这样乱打,不如攻山头。”
姚苌一听,喝住伙伴们。
“攻山头就攻山头,让你见识一下老子的厉害。”
从人数上讲,蒲生这队多了两个人,但是其中一个是蒲坚,只能算一个负战斗力,而且蒲生战队明显平均年龄要小一两岁,多了两人,也算公平。
这回蒲生特别叮咛坚头,你千万别参战,就在一边呆着,他还不放心,又派了两个大孩子守着坚头,命令他们,你俩今天的任务就是保护好我弟弟。
双方集结完毕,姚苌大喊一声:“一、二、三、冲啊……”
两边军队都大喊着冲上山去,蒲坚也急了,跟着跑,两个警卫跟着他,别人都上山去,两队人马贴身肉博,不时有一两名战士从山坡上滚下来,被树桩挡住,一轱辘翻身跳起,又冲上山顶参加战斗,双方战斗十分激烈,人人奋勇向前,蒲坚看得热血沸腾,恨不能也找个对手捉对撕杀,可惜没有和他身高、体格相配的,都比他大几个号,他只好急得干咽唾沫,他的长生哥哥则十分威猛,左右出击,灵敏如兽。姚苌到底比蒲生大3岁,他不是一味酣战,而是边打边观察形势,指挥作战,他派了四个人将蒲生团团围住,围而不攻,就是不让蒲生出圈,蒲生急怒攻心,拳打脚踢,可是怎么也冲不出去。蒲生战队逐渐落了下风,“战士们”被一个个扔下山坡,惨叫声此起彼伏。蒲坚给两名卫士耳语几句,卫士领命而去。
姚苌站在山坡上,边打边指挥,眼看胜利在望,他的小心脏快乐出花来,这时,忽然两只脚被两个人抱住,往下一扯,他扑倒在地,被扯下山顶,蒲坚把自己的腰带递过来,两名卫士将姚苌双手反剪,紧紧绑住。
蒲坚奶声奶气地大叫:“主帅被擒,战斗结束;主帅被擒,战斗结束。”
蒲生见状,大喜,大家一起大喊:“主帅被擒,你们输啦。”
姚苌十分生气,可是游戏规则就是这样,愿赌服输,可他就是不服,明明是己方优势,最后却一时大意,被人俘虏。蒲生走到他面前,说现在怎么样,向我道歉,我就放了你,要不然,我就押你回你们姚家,你父亲那个暴脾气,要是看见你这怂样子回去,接下来的事,你自个儿想象吧。
姚苌梗着脖子,表示不服。
蒲生一挥手,说:“走,一起去姚家。”
姚苌说:“不行,咱们再比一次,三打二胜,才公平,一次胜利不说明有问题。”
蒲生冷笑说:“你当我傻啊,你比我大3岁,高一头,你的伙伴,也大都比我的伙伴大,我们赢一次,不容易,还来第二次,人能死两回不?”
“这回咱不比打架,比骑马,就咱俩比。”
说起骑马,蒲生来了精神,父亲去年给他买了一匹枣红马,个头不高,但奔跑如风,性子刚烈,蒲生好容易制服了它。蒲生非常喜欢它,天天早上起来给它刷毛,没事就骑马去河边吃草,男儿天生要在马背上,这是祖父最爱说的话。蒲生对祖父又怕又恨,但是每当祖父做战前动员,那些豪言壮语总让他热血沸腾,不能自已。祖父常说,生当乱士,每个男人生下来就是战士,就要保卫家园,开壃拓土,否则的话,只能被强者奴役,一辈子活得不如一只蚂蚁。
当蒲生有了枣红马后,他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男儿,在跑马场狂奔时,耳边的风呼啸着,他全神贯注,紧紧抓住马缰,一人一马,此刻似乎完全融为一体,全力冲刺,冲刺,让热血奔腾,让被这个残疾的肉体困住的心灵,在一种不可思议的狂喜中,灵魂出壳,远离尘嚣。
姚苌说要比骑马,这就骚到了蒲生的痒处,他答应了,明天上跑马场。
那天晚上,蒲生和蒲坚一路笑着跑回家,他们太高兴了,没有什么比打了胜仗更让人兴奋了。跑到家门口,只见家门大开,很多人出出入入,他们奇怪地问一个仆人:“怎么这么晚还不关门?”
那个仆人一见他俩,长出一口气,说:“少爷倒会问,还不是您二位闹的,天黑透了还不回家,老爷正派人到处找你们呢?”
蒲健从大门外进来,一见他俩,一耳光扇到蒲生脸上,厉声问:“死哪儿去了?还知道回来。”
蒲生脸上鼓起五个高高的指印,气得小脸通红,他一声不吭,闷头走了。
坚头跟上去,拉他的手,他也甩开了。
蒲坚“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蒲洪和蒲雄,以及姜氏和儿媳妇们也闻迅赶来。蒲洪见坚头大哭,以为蒲生欺负他了,他骂蒲生:“你对弟弟做什么了?你们这是从哪儿回来,看看,两个泥猴似的,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蒲生没来由被父亲打,被祖父骂,这要在之前也就算了,可今天明明打了胜仗,非但没有像英雄一样受到欢迎,反而先打脸,再诛心,他终究还是个孩子,一时委屈,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强氏担心公公又要打他骂他,忙过来护着蒲生。
蒲洪见状,瞪了蒲生一眼,他转向蒲坚,把他抱在怀里,给他抹眼泪,笑着逗坚头:“多大了,还哭鼻子,跟阿爷说说,到底去哪儿了?”
蒲坚虽小,但是语言能力超强,他绘声绘色地讲了今天下午的战斗。
蒲洪听说蒲生以小博大,打赢了姚苌,不由乐得哈哈大笑,他放下坚头,把蒲生抱起来,转了好几圈,说阿爷错怪你了,我孙子真有出息,明天赛马,阿爷去给你助威。
蒲生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祖父如此夸奖,高兴地直流眼泪。蒲洪一手拉着蒲生,一手拉着坚头,说阿爷请你们吃烤羊肉,今天可得好好犒劳两位小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