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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谢安:豪赌与邂逅

    不提朝堂暗战,对于谢安来说,与其关心这些权力核心圈的人在做些什么,何如诗酒吟啸,山水逍遥,难得青春正好,岂可辜负。

    这一年,陈郡谢氏还只是个二流士族,谢安的父亲谢裒官至太常卿,伯父谢鲲曾任豫章太守,是“江左八达”之一。不过,伯父早逝,父亲也谢官在家,此刻在朝为官的,是他的堂兄谢尚和不太靠谱的大哥谢奕,谢奕就是著名才女谢道韫、名将谢玄的父亲。

    谢奕个性张扬,豪放不羁。他年少名高,早早就做了剡县县令,后来入朝为吏部郎,然后又出为晋陵太守,官做的不算大,但总算是按部就班地走在上升路上。

    有兄长在官场撑着场面,18岁的谢安和一帮富二代、官二代、文二代,好好学习,天天快乐,游山玩水,清谈古今,时不时地,也会豪赌。

    这天,大名士刘惔郊游回来,半路上碰见谢安,见他手拄一根棍子,缓缓而行。刘惔命车夫停车,问:“安石这是要去哪里?怎么车也不坐,马也不骑,仆人也不带,一个人顶着大太阳在野外闲走?”

    谢安笑说:“牛车和驾车的牛都输了,只好自己走回去,这不,怕路上有狗,捡根棍子防身。”

    刘惔哈哈大笑,拍拍身边的位子,示意谢安上来。谢安也不客气,跳上车,两人一路谈笑风生,到了该分手的地方,十分难舍。刘惔说:“安石一路辛苦,不如到舍下歇歇脚,喝杯茶。”

    “真长兄赐茶,求之不得。”谢安笑道。

    这刘惔是谁呢,现代人可能觉得他的名字陌生,在当时,可是一代玄宗,清流领袖,和会稽王司马昱(后为简文帝)交好;和桓温是连襟,刘惔和桓温都娶的是晋明帝司马绍的女儿,二人亦亲亦友,桓温爱重刘惔的才华和气度,刘惔欣赏桓温的能力和手腕。刘恢交游广泛,与老一辈的王导、蔡谟、何充,同一辈的大名士王蒙、许询、谢安,桓温、殷浩等都有交往。

    此时的谢安和刘惔相比,虽然同辈,实际却有谢安仰攀、刘惔俯就的意思。

    谢安随刘惔进府,两人对座饮茶。

    “你和人赌什么,输成这样。”刘惔笑问。

    “下围棋,连输三盘。”

    “这么惨,这样吧,不如咱俩下一盘,你赢了的话,我把我的车子和车夫送给你,输了的话,你做首诗如何?”

    “我的诗价码可真高,值一辆马车,刘兄厚爱,在下愧不敢当。”

    刘惔哈哈大笑,说千金难买一笑,何况一诗,安石今日竟也扭捏起来。

    谢安笑说,既蒙青目,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摆上围棋,在四个星位摆上四个座子,刘惔执白先行(那时是白棋先行),第一手走在天元,古代棋手很少第一手走天元的。

    “刘兄这手棋有意思。这是有意让我一步呢。”

    “你想多了,这是我新近的研究,雄踞中央,君临四方。”

    谢安小飞挂角,笑说:“我这是飞马缔角,稳扎稳打,以不变应万变。”

    刘惔也不多话,白子靠,黑子扳,白子扭断,直接近身肉博。谢安凝神细思,黑子挖打,白棋长,两人你一子我一子,斗智斗勇,直到中盘,还是势力相当,难分高下,刘惔有些急了,他自持棋力要高出谢安一筹,没想到下到现在,一点便宜都没占到,看来,几月不见,谢安棋力见长。两人斗到最后,刘惔失算,竟让谢安在自己的右上角内有望做活,这一来,要大败了。

    眼看败局已定,刘惔死死盯着那个角,陷入长考,他总觉得这个角似乎有那么一点问题,可是问题在哪里呢?刘惔看得两眼发花,黑白子搅做一团,还是看不出眉目来。

    谢安安如磐石,如如不动。

    这时,书童走进来,手捧着一盘糕点,对主人说:“小姐说二位弈棋辛苦,特送点心给二位吃。”

    刘惔拈起一块点心,用白糯米做的软糕,圆圆的,状若棋子,甚是可爱,他咬了一口。忽然会心一笑,拈起白子,“团”了一手,将里面白子全部当点心送给黑棋吃,黑棋提子,白棋点。谢安放下黑子,双手抱拳,说:“刘兄果然高明,我输了。”

    刘惔抱拳回礼,笑说:“承让,承让。”

    谢安嘴里虽然漂亮的认输,心里则是愤怒万分,今天连输四局,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很想拉着刘惔再来一局,可那样就有点输急了的意思,样子太难看,他十分郁闷,却装作若无其事地饮茶,刘惔请他吃点心,他拿了一块点心,吃着吃着,若有所悟,看着刘惔笑了,刘惔也笑了。

    送点心的意思,原来是提示刘惔送子让谢安吃,谢安虽吃五子,但这里有个“倒脱靴”(围棋术语),依然没法做活。

    谢安微笑说:“刘兄今天胜之不武,不过我愿赌服输,只是这幕后高人,可否请来一见。”

    “拙妹年幼,不懂礼数,不敢见佳客。”刘惔可不愿让妹妹抛头露面。

    “原来那个高人就是令妹,刘兄才情,当世第一,谁知令妹,竟比刘兄还厉害,我向来以为我家道韫聪明伶俐,举世无双,谁知令妹兰心慧质,真是天外有天。我家道韫,真长兄是常见的,到了令妹,真长兄却如此推却,真让人遗憾啊。”谢安言下颇为惆怅。

    谢安才艺风度俱佳,又正值青春年少,惆怅的样子竟让刘惔这样放达的大名士也心生不忍,他告诉仆人,去请小姐出来。

    躲在帘后的刘小姐,哪里还用请,她冲丫头青杏吐吐舌头,高兴地差点跳起来,等不及要掀帘进去,青杏拉住她的手,示意小姐矜持一点,咱可是女孩子呢。刘小姐甩开她的手,拿着身段,慢慢进去,像个小大人似的向哥哥、谢安行礼。12岁的刘小姐刚刚开始发育,天真中已微透少女的意韵,她里头穿一件月白色的衬裙,外套粉蓝的长袍,系一条白底红梅腰带,举止娴雅,未开口,满面笑意,更衬的一双秋水眼弯弯可人,饱满的额头光洁如玉。

    谢安心道,这姑娘聪慧过人,又美貌天成,温婉如玉,老天爷真是偏爱她啊。

    刘惔笑对妹妹说:“出来见客,衣襟上还粘着糯米粉呢,都不知道换身衣服,快来见过谢家哥哥。”

    谢安哈哈一笑,说这才是才女本色,不拘小节,天真率性。

    刘小姐笑说:“您就是那个会洛生咏的谢家哥哥吗,早就听闻您的大名。”

    “你想听吗?刚好安石欠我一首诗,一会儿让他给咱们现场咏一下。”

    谢安笑道:“我那点才情,如今在两位高才面前,早吓到东山后头去了,哪里还做的出一句诗?这样吧,小姐选一首你喜欢的诗歌,我只好献丑,咏它一咏。”

    刘小姐让青杏抱来她的诗本子,里面都是她抄录的喜欢的诗词,她递给谢安,说:“这里面都是我喜欢的,您能一一为我咏吗?”

    谢安翻翻诗本子,少说也有几百首。

    谢安笑说:“这个好说,我一天念两首,几百天也就念完了,只怕我不烦,你却腻了呢。”

    刘惔笑说:“只念前两首吧,这丫头,真是不懂事。”

    谢安心情大好,用他的洛生咏,也就是河南腔连咏数首,声情并茂,哀感动人,听得两兄妹浑然忘身之所在。

    窗外晚霞正好,归鸦正忙,一轮红日逐渐隐没在西山。不说这三人陶醉,帘内,刘惔夫人庐陵公主也听得入了神。她轻声吩咐仆人,悄悄进客厅点上腊烛,谢安正觉得光线有些黯淡,忽然红烛高烧,映得刘小姐更是明艳可人。

    天已黑透,仆人请示庐陵公主,晚宴已备,何时入席。庐陵公主这才掀帘,冉冉走进来,那三位才从如诗如幻的境界中醒来。谢安见天色已晚,忙起身告辞。庐陵公主说,难得佳客到此,怎能不吃饭就走,晚宴已备好,请三位入席,好诗好咏,还须好酒,才算完满。

    刘惔一力邀请,谢安只好道声相扰,相随入席,宾主欢宴,美食、美人、美谈。古人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真是有道理,今日要不是输光了,哪得有此奇遇。

    晚宴后,刘惔派车夫送谢安回家。那天晚上,谢安梦见自己在一面开满鲜花的山坡上游荡,忽然,一只小白兔从花丛中蹦出来,滴溜溜的一双圆豆豆眼,凝视着谢安,谢安示意它过来,它转头,一蹦一跳地没入草丛中,忽然不见,谢安望着芳草坡,即使是梦里,亦是钻心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