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府。鸣銮堂。
已是华灯初上之时,高四丈九尺的“鸣銮堂”内,灯火通明,沉香缭绕,当朝太师、鲁国公蔡京,与管家翟谦正说着话,第五子蔡鞗随侍左右。
“西门庆去王黼府上求亲?他几时与王黼搭上了关系?”
蔡京目光从桌案上多出的一幅书法作品《别宠姬》上移开,诧异地望向翟谦。
“西门庆说是开封府尹王革搭的线,但小人盘问过他的家仆来旺,一问三不知,小的怀疑,西门庆主仆二人说谎。”
能做太师府的管家,定然有两把刷子;以来旺的智商与层次,想糊弄翟谦,自然没那么容易。
蔡鞗有些不解:“西门庆为何要撒这样的谎,难道不清楚这谎话很容易被拆穿?”
翟谦点点头,脸露不屑:“他们主仆二人离府后,行为鬼鬼祟祟,小人后来觉着不对,就又跟了上去。果然,他们并未前往王学士府上,而是一路急匆匆出了汴梁城,看样子,是直接回了清河。”
翟谦不知道,西门庆强拉着太尉府的高成从另一条路走了,出城去的只有家仆来旺。
“哦,还以为这西门庆为了见老夫,想玩一出欲擒故纵的把戏,原来是有急事返回了清河。走了就走了吧,这样的商贾之人,多一个少一个,对府上没什么损失。”
“他走时,没再说点别的?”
翟谦想了想,这西门庆除了说六月十五再来贺寿外,确实不曾留下其它话。
“没有。就说会来为相公贺寿,再未多说一言。不过,他走时,将原本带来给相公的五百两孝敬银子,也带走了!”
“嗯?有这事?他怎么想的!”
蔡鞗一脸的不可思议,这已不是银子的事,而是给他父亲蔡京难堪,给蔡府难堪,大有划地绝交的意味在其中。
蔡京眉头微蹙,西门庆这种商人锱铢必较的行径,就有点打他的老脸了。
这可不行,若是传出去,还不得成了汴梁城里的笑话!
蔡京挥挥手,让翟谦退下,自己得好好与小儿子想想,怎么收拾这个没根没底又没脑子的西门庆。
“爹爹,要不,让姐夫通过河北东路转运司找找西门庆生意上的麻烦?”
蔡京摇摇头,女婿梁世杰主大名府,目标太醒目,容易被人抓到把柄,用来对付一个上不了台面的西门庆不值当。
“清河是恩州的州治,恩州知州陈文昭是爹爹的门生弟子,你去信给陈文昭,让他敲打敲打西门庆,教他怎样做人。”
蔡京不同意梁中书出手,反而让陈文昭教训西门庆,蔡鞗略微沉思,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爹爹放心,孩儿懂了!”
既然西门庆不懂规矩,让人收拾一番便是,不值得惦记,蔡京便将他抛诸脑后,从桌案上一只布兜里,取出一副卷轴,轻轻在桌案上摊开。
是一副书法卷轴,左边一截是行书,右边一截书法,字体右上倾斜、左右错位,以楷入行,又以行写楷,风格独特罕有。
“爹爹的书法,莫说被米芾赞为‘我朝第一’,一字值万金,即便这前朝玄宗李隆基的《鶺鴒颂》,与爹爹书法相较,也要逊三分。以儿之见,爹爹书法当为王羲之后第一人!”
蔡京对儿子的恭维不予置否,注视着《鶺鴒颂》,一脸的贪婪与惋惜。
蔡京对自己的书法,自然是器满意得,他可是得到了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书法的精髓。
哪怕是当今陛下赵佶的瘦金体,他也未瞧在眼里!
就如同这前朝皇帝李隆基的书法一样,除了帝王身份的加持外,就书法本身而言,很是一般。
“再看看吧,明日就要送回宫中,还给官家了。你也替我再仔细斟酌一下,题跋是否妥当。”
蔡鞗也有些惋惜,虽说看不上唐玄宗的书法,但除了书法本身,这件作品还是具有收藏价值的,毕竟属于前朝帝王唯一面世的作品,堪称国宝。
这幅前朝作品,自正月里蔡京带回府上,蔡鞗观看过一次外,便被蔡京秘而不示,再未有过一观,今日是第二次见,也是蔡京题跋后的第一回。
蔡鞗盯着右边父亲蔡京的题跋,逐字缓缓念道:
“臣闻唐有天下,不能追法先王,其政之所施,与士之所学,皆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其文鄙朴,无复风雅。开元中叶,号为极治,而遗风余烈,无可稽考。”
“世称明皇《脊令颂》,最为翰墨文章之美,伏蒙宣示真迹,其书札词语,始知臣前言不诬。……”
“政和五年正月,太师鲁国公蔡京谨题。”
蔡鞗读完,仔细斟酌,除了看出父亲蔡京对赵佶的拍马屁之外,并无不妥之处。
“爹爹不仅书法一绝,文辞亦优美,怪道被官家倚重!”
蔡鞗的赞誉,让蔡京微微一笑,他将《鶺鴒颂》卷起,又放回布袋。指着桌面上的一幅字,也可以说是一首诗,让儿子蔡鞗看。
“你看看这幅书法作品,能看出点什么。”
父亲又从官家那里带回一幅作品?
蔡鞗好奇,转到父亲一边,放眼看去,工整俊秀的字体很奇特,从未见过,可自成一派。
为爱桃花三树红,年年岁岁惹东风。
如今去逐它人手,谁复尊前念老翁!
“爹爹,此作品书法水准不高,倒是这首诗意有所指,感觉像一个失意、落魄之人的感悟,只是不知预示着什么?”
蔡鞗又看向一旁的落款:
“古之圣人,尊崇礼尚往来之道,本圣谨赋《别宠姬》一首赠予蔡太师阁下,公元一一一五年正月三十,齐天大圣。”
“齐天大圣?”
蔡鞗一愣,突然又像想起什么恐怖之事一般,再看《别宠姬》,这是分明暗指他爹落魄到连三个宠姬都丢了,这怎么可能!
蔡鞗额头冷汗瑟瑟,蔡京莫名一阵紧张。
“五儿,你是不是知道这个‘齐天大圣’?”
蔡鞗点点头,脸上布满恐慌。
“这‘齐天大圣’,今日傍晚突然出现在马行街,当街替人占卜算命,要价奇高。先是高衙内出银一千两,接着断定一卖刀汉子有血光之灾,又一考生送出前朝怀素小草文《道德经》!”
“无独有偶,微服出宫的官家愿出十万金占卜一事,那‘齐天大圣’居然嫌少,要求官家出一座城!”
“如今,这‘齐天大圣’已被官家接进了宫里。”
蔡京哑然,这‘齐天大圣’算卦要这般多金银,却为何单单为自己留书预事,而不收一文?
继而又失笑不已,想必也是个靠哗众取宠,以博眼球,行江湖伎俩的骗子,欲擒故纵罢了,蔡京摇摇头。
“江湖术士,不可轻信。”
“不不不,爹爹,这个‘齐天大圣’,上知一万年,下晓一千年,能断人生死,能侧人前程,无不灵验,连官家都认可,岂是普通江湖骗子可比!”
一向蔡京说什么,就是什么,蔡鞗从不反驳,可这一回,他坚持自己的主见。
蔡京惊讶不已,很难得一见这个小儿子与自己意见相左,这可是蔡鞗,而不是蔡攸!
“那为何他不收爹爹的银子?”
蔡鞗也迷惑不解,又低头瞅向书法落款,忽然眼前一亮。
“礼尚往来!”
蔡鞗急忙在堂内四周观望,他今日进来鸣銮堂,总觉得堂内少了点什么。
当目光转向堂内西挂壁处,忽然一呆,嘴巴微张,久久不语。
蔡京满腹狐疑,顺着儿子的目光望去,猛地站起。
“《千里江山图》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