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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桂花同载酒,夜雨伴客愁

    龚叔在一阵嘎嘎吱吱声中回过神来,看着摇椅上还在耍着孩子气的少年,温声道:“王府中人都知道,二公子是清风朗月般的人物,怎的一提起家事,就耍起了孩童脾气?”

    “您此番出手教训了那几个京州纨绔,旁的不说,城中百姓和咱们这些做下人的都觉得提气,王爷和大公子又如何不知?但那几个腌臜泼才父辈乃是朝中清流言官……”

    眼见龚叔絮絮叨叨,大有没完没了之势,周奇赶忙起身拖着龚叔的手,把他强按在矮几前的茶凳上坐下:“好了好了,道理我自都晓得了。龚叔你连夜赶上山来,当是有其它事吧?”

    龚叔原名温长龚,乃是军中出身,当年在北疆随在还是三品定远将军的周振流身边冲锋陷阵,何止百战?

    一身在千军万马中冲杀出来的武道修为,在这十余年的蓄养沉淀后,连那周家两兄弟的恩师,一身儒道修为绝不在当世大儒之下的张子卿都有点拿捏不透。

    此刻却只像个寻常老者,依着少年力道在矮几前坐下,身形笔直,和蔼笑道:“倒是没什么大事,只是内卫趁夜抓了一批朝中缉事司的谍子,手下人办事不利,跑了几条漏网之鱼,眼见得往摘星峰方向来了,大公子担心您的安危,便让我赶上山来,以防万一。”

    周奇也不吃惊,只是嗤笑道:“这姒家皇朝真是越来越没出息,北面戎狄隔三差五犯边打草谷放任不管,不远万里往咱们这穷乡僻壤的云来遣谍,倒是收了一茬又来一茬。”

    龚叔唏嘘叹道:“自从王爷拒了那道召两位公子入京进国子监修学的圣旨后,咱王府就算是跟姒家撕破脸了。”

    “这朝堂之上,尽是奸佞小人当道,清流言官掌权,满朝文武大都是尸位素餐之辈,那些忠良正义之士无立足之地,不是冤死就是罢官,姒家小儿自继位起就被蒙住了双眼,亲信言官,思慕僧道,这大稷已经烂到根里了。”

    老人说到痛处,原本挺拔的身躯也变得佝偻下来,声音也变得有些嘶哑。

    双拳紧紧攥起,手背上青筋蜿蜒如龙,哽咽道:“若非如此,当年将军他赤胆忠心,北御戎狄,肃静妖氛,战功赫赫,又怎会被使到这南疆来,夫人在世菩萨一般的人物,又怎会……又怎会……”

    周奇眼见得龚叔如此,心下也多了几分凄切。

    他前世本是一颗蔚蓝星球之上一个无牵无挂的躺平青年,有幸生在太平年景里。

    但纵生极乐,也难逃天时。

    周奇几番挣扎无果,索性就随大流一头扎进手中的三寸屏幕,喜怒哀乐皆在其间,妄图用无端的麻木和迷茫遮住那莫名的无奈与不甘。

    又怀着仅存的几分热血站上了三尺讲台,希冀着贡献完微薄价值,就平平淡淡游到生命彼端。

    直到他偶然间淘得了手腕间的仿古玉珏,稀里糊涂的就变成了生母李婉芸肚子里抱着玉珏的婴儿。

    对周奇来说,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忐忑说服自己去接受的膝下承欢之乐还没享受几天,那心怀天下的父母就一个去牺牲自己救了苍生,一个十几年来喜怒哀乐自此不在脸上显露半分。

    周奇虽两世为人,但人伦一道,谁能抵得过血浓于水四字去?

    周奇心中再有千般的纠结,自幼看得自己生父生母这般境遇,也时常黯然神伤。

    再看着眼前平日里待人接物不苟言笑,唯独在自己和周礼面前如同个和蔼长辈的龚叔情难自禁,周奇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劝慰。

    只是默默从矮几下掏出两个琉璃小盏,给自己和龚叔各自斟了盏沾了风雨的秋澜醉,酒液微黄,在烛光下泛起琥珀色泽。

    周奇也不劝饮,自顾自端起一杯,浅浅尝了一口,才缓缓道:“王府上下都知道,龚叔是从不饮酒的。不过好几年前我揍得我那臭弟弟满院子乱跑时,我两可是从你房间里淘换出了好大一坛秋澜醉。”

    龚叔闻言,缓过神来,微微佝偻的身躯重新挺得笔直,只是眼眶依旧通红。

    歉意笑道:“这人年纪大了,每到这佳节时分,总要有几分感怀,二公子可莫要笑话于我。”

    周奇笑着指了指墙上挂字,道:“悲春伤秋,古之圣人也难免。再说龚叔深藏不露,若真按修行者的年月来论,恐怕说声正值壮年也嫌过了,何必做此老朽之态?”

    龚叔温和一笑,也不答话,只端起酒杯,将杯中酒液一口吞下。

    看着窗外飘摇夜雨,面露陶醉追缅之色,自顾自地道:“当年在北疆,将军少年英雄,雄姿英发,我为军中老卒,有幸和一众老兄弟听命于将军帐下。长年随着将军浴血拼杀,斩将夺帅,当时只觉得那戎狄之血就是天底下最烈的美酒。”

    “后来兄弟们死的死散的散,只有咱老龚命好,随着将军入了京又转来南疆,可是离了沙场,再烈的酒入了口,都觉得没啥滋味。”

    说到此,又面带和煦微笑:“夫人是女中豪杰,也好美酒,怀了二位公子前,与将军拼酒输了,偷偷在酒庄里埋头酿出了这滋味清洌却后劲十足的桂花醉,诓骗得将军好一场大醉。”

    “后来夫人送了我一坛头锅酿得的桂花醉,我偷摸着在房里喝了两盅,才觉得这天下原来还是有美酒的。”

    转又自嘲一笑,接着道:“这云来多秋桂,夫人走时,正是桂子飘香的节气,府内花园本就种了许多桂树,一入其中,香甜之气便能醉人。”

    “将军命我们将那满庭桂花摘干净了,又亲自酿得一二十坛,却老跟我们念叨怎么都觉得没夫人亲手酿的好喝,于是便改了名叫秋澜醉。”

    “说是这般说,却只是在那年除夕,在饭桌上与我们这些王府老人分了一坛,剩下的便偷偷当做珍宝藏了起来。”

    “老龚我眼馋嘴也馋,厚着脸皮讨来一坛,偶尔夜里嘴馋,便偷摸着尝上一小盅。喝了十来年也还剩下半坛,没曾想却让两位公子开了酒戒,尽数喝完了。”

    周奇心下涩然,却又有几分愧疚、几分感伤,一时间百感交集,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当年他带着周礼嬉闹,两人闹到龚叔屋内,在床底下翻出了半坛子秋澜醉,闻起来香气宜人,小尝一口更是甘冽爽口,满腹的香甜气沁入心脾。

    周奇一时嘴馋便痛饮了几大口,谁知就这几口便醉了过去,撒起了酒疯。

    强拉着一旁早就心痒难耐又欲拒还迎的周礼你一口我一口,兄弟两便把半坛秋澜醉喝了个底朝天。

    也亏得两人自幼便接触了修行之道,只是沉沉醉了两个日夜便自醒来,但因此也伤了根基元气,好一番调养才算修整过来。(所以未成年不要饮酒哦!不然你看~)

    兄弟两调养好后,周振流才把憋了许久的一番火气发泄出来,将二人一顿好揍,又将兄弟两丢到恩师张子卿处抄录经典。

    张子卿更是严格,说不抄完不许吃饭,那兄弟两在抄完之前便是半粒小米都看不到。

    还是龚叔心疼兄弟两,偷偷摸摸给饿了一天只能在书案间喝凉水顶饱的两个小豆丁送来两个大肉包,那简直是平日里锦衣玉食的兄弟两平生吃过最好吃的肉包,把兄弟两感动得眼泪汪汪。

    龚叔看出眼前少年的局促,心下暗笑了一声:再如何宿慧老成,到底还是少年人。

    于是调侃道:“二公子若觉得心下过意不去,不如我将王爷私库的钥匙挂在房中显眼处,二公子悄悄拿了钥匙,去偷一坛王爷私藏的秋澜醉与我,你我便做两清如何?”

    周奇心知龚叔在调侃自己,心下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却愈发羞涩,当年老爹将兄弟两扒了裤子打屁股龚叔可是看在眼里的!

    只好羞恼道:“龚叔你何时学得这坑害自家晚辈的老不羞作态?我这禁足之期看就要过了,你莫不是欲要让我在这山中出家成道么!”

    龚叔心下一暖,却不接话,只是正色温声道:“既然二公子将我当做长辈,我便厚着老脸与二公子说一些长辈与晚辈间的话。要说在沙场之上,战阵之间,治军之道,来来去去逃不出风、林、火、山四字,我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以为其间最难之处,还数这山字,二公子以为如何?”

    周奇坐直身子,答道:“我曾于古籍中看到,‘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所谓不动如山,当是以静待哗,以治待乱的治心之理,上战之道。”

    龚叔愣了愣,方道:“公子天资聪颖,乃宿慧之人,短短几字,已得兵家精髓,若能学以致用,当不比王爷当年稍弱啊!”

    “不过老龚是个粗人,说不来那些鞭辟入里的大道哲理,我要说的是,这山字诀,其关窍在于一个稳字。”

    “临阵不稳,不可以破其军,庙算不稳,不可以得全胜,疏治不稳,不可以固所得。二公子以为如何?”

    周奇肃颜:“周奇受教。”

    龚叔只是呵呵一笑,又道:“我认为这治军之道,放在滚滚红尘间,就是治世为人之道。二公子生而知之,行事却不拘一格,若能得了这个稳字,方才能在这污浊乱世中保全自身啊!”

    “按理说这些话本该由王爷来说,但二公子亦知王爷脾性……”

    周奇深以为然,自家老爹一贯喜怒不形于色,外人看去,那是不怒自威之态,可在亲近人看来,实是心病难调。

    又因双方性格之故,与他这个做儿子的,从来都尿不到一个壶里,又死要面子活受罪,是以常常被周奇气到极处却发作不得。

    只能将周奇往这摘星峰上一丢,再故作不知地放任周礼、龚叔和张子卿这些亲近之人来代为劝诫。

    倒是和周礼那个规规矩矩的闷罐子和老爹相处得十分融洽,两人时长走在一起,互相一言不发,却给人一种父子两相宜的感觉。

    想到这里,周奇老老实实道:“龚叔教训的是,此番我出手痛殴了那几个京中纨绔,确是莽撞了些……”

    龚叔不等周奇说完,摆手打趣道:“二公子心中作何想,你我二人自都清楚,不必为难。不过只需有了这句话,二公子明日便可随我下山去了。”

    周奇却委屈道:“龚叔何必调侃于我,此番我是真的知错了。”

    “我们虽然明面上已经和姒家撕破了面皮,但若那几个小王八蛋回京在自家大人前哭喊告上一状,那些尸位素餐的老王八在皇帝老儿面前告状是小,我入了那姒家皇帝和一众蝇营狗苟之辈眼中事大。道理我自都晓得了。”

    龚叔抚须道:“二公子还是不懂,你生来不凡,张先生几番推算都琢磨不透其中缘法。”

    “坏了王爷和张先生这许多年的苦心维护事小,要是进了那修行界的妖魔邪修眼中,来掳了二公子去,抽筋扒皮,吃肉炼丹还算好的,若是以那采阳补阴之法充作炉鼎……”

    周奇瞬间破功,无奈扶额叫道:“龚叔!我还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