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气,时雨时晴。
晴时赤日炎炎,万里无云,大地被炙烤得青烟直冒。雨时又天气阴沉,冷风恻恻,一连几日不见阳光。
六合城城内一座高楼,江黎身穿天蓝邹纱衫、月白湖罗裙,独自站在栏杆畔,怔怔地望着远方烟雨蒙蒙的山色。
“黎儿,这是在想什么呢?”
栏杆另一侧,头戴大帽,身穿绸缎直裰,一身员外打扮的江源,缓缓走到自家女儿身旁,突然问道:“该不会是在想郭公子吧?”
“爹,您老人家胡说些什么?”江黎回过神来,脸色霎时红了起来,忙摇头道:“平白无故,我为何要想那个人呢?”
江源瞥了自家女儿一眼,接着将目光转向楼外,悠悠道:“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吧,先前在六合,那郭公子曾亲自开口向老夫求亲,希望老夫能把你许配给他。”
“什么?那……您没有答应下来吧?”江黎闻言,脸色愈发酡红。
江源摇头道:“当然没有,老夫曾经向鉴儿许诺过,要把你嫁给他,鉴儿父亲对老夫有恩,老夫不能食言。”
李鉴的父亲,其实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在徐州造反的芝麻李。当初徐州被元朝丞相脱脱率大军围攻,是芝麻李的主力留下硬抗强敌,江源等人才成功躲过屠杀,逃到了南边。
因为感念芝麻李对自己的恩情,所以江源不但认了对方的儿子李鉴为义子,还决定将来把女儿江黎嫁给李鉴。
“唉……不过话又说回来,当时拒绝了郭公子的求亲,老夫心里还真有几分可惜。”
江源长叹一声,接着对江黎道:“郭公子的年纪,只怕连二十五都还不到吧?如今对方坐拥几路州府,麾下甲士数十万,比东边的诚王也不遑多让,倒是咱们配不上人家了。”
“爹,您老快别说了。”江黎听到这里,脸色转白道:“万一让鉴哥听见了,对方又该误会了。”
“对,对,是老夫嘴碎了。”江源亦察觉到自己失言,忙闭上嘴不再说话。
然而江源和江黎不知道的是,此刻李鉴碰巧走到楼道廊尾的漆柱后,听了他俩方才的谈话。
两人先前所说的前半段内容,李鉴并没有听见,他只听清江源自称拒绝郭洺之事懊悔不已,心中顿时生出一股强烈的危机感。
…
有危机感的,不止六合城的李鉴,身在真州城的元朝扬州路总管也先帖木儿,心中的危机感最近也越来越强烈。
虽说对方通过和郭洺合作,暂时保住了身家性命,但其在大都中书省担任要职的政敌,如雪雪、哈麻等人,显然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这帮政敌,除了时常在皇帝面前说也先的坏话外,还不断向撺掇皇帝,让也先会同留守扬州的镇南王宽彻不花,从真州一道出兵,收复被郭家军占领的六合、全椒等地。
而元顺帝妥欢帖木儿似乎也有这方面的打算,只不过因为国库空虚、粮草筹备困难的缘故,这才迟迟没有下定决心。
单单出兵之一事,还不是最让也先忧虑的,最让他感到后怕的是,不久之前,从西边传来消息,他那被政敌流放到云南的兄长脱脱帖木儿,竟然在流放的途中自尽了。
得知此事的也先,心中既感到悲愤,又十分恐惧。他很清楚,自家兄长多半不是自尽,而是在路上给人逼死的。
一想到这里,也先便食不安寝、夜不能寐,总担心政敌会派人加害自己。要不是此刻的真州城里,还驻扎有冯国用、缪大亨统辖的两万多郭家军,保护着他的安全,他只怕连一刻也不敢多待。
只是即便如此,对方仍旧不放心,几日来不断派人给金陵的郭洺送信,希望郭洺能调一支兵马,佯装进攻真州城,再由自己将来犯之敌“击退”,好让元顺帝意识到自己还有利用价值。
“你说什么?扬州城被张士诚的部下包围了?陛下让我赶快发兵救援?”
然而让也先想不到的是,还没等郭洺给他回信,元朝那边,显示他价值的事却很快就出现了。
原来,去年脱脱被元顺帝罢免后,引发了种种连锁反应,导致元朝派到南方的数十万大军军心涣散、毫无战意,被张士诚抓住机会反攻,连吃败仗。大量战败的元军,转头就投靠了对方,反过来进攻元朝。
没两个月工夫,之前被脱脱收复的盐城、宝应、兴化、泰州等地,便全部从元朝手里得而复失。张士诚的兵马越打越多,一路平推,很快便从高邮府打到了扬州城下。
幸而扬州是座大城,元朝在此经营了数十年,此刻城内除驻扎着镇南王宽彻不花、守将张明鉴的六万元军外,还有上回阻击郭家军的董抟霄和达识帖睦迩所部三万多兵马。
再加上其他官差衙役、快班弓手、雇佣丁壮,合起来勉强有十万人。因此张士诚的兵马围攻数日,并没有取得太大进展。
只是张士诚尽管进攻受挫,却仍在源源不断从后方调遣军队,往扬州的方向集结,大有不拿下扬州城誓不罢休的气势。
元廷得知此事,朝野再度震动。因为东南自古就是财赋重地,扬州更是重中之重,不容有失。
可是眼下,北方的数十万元军,在察罕帖木儿、答失八都鲁等将领的统率下,正忙着和河南的刘福通、杜遵道,山东的毛贵等人决战,根本抽不出时间解决东南的乱子。
而元廷长江南岸的军队,又几乎都被蛮子海牙、阿鲁灰等人葬送在了郭洺手中,剩下杭州杨完者统领的苗军,经常不听指挥。元顺帝想来想去,毫无办法,只能先让留守真州的也先发兵支援扬州。
当也先从使者口中听到圣旨后,整个人都傻了。
自己在真州城的兵马,拢共也就四万不到,其中还有一半左右是郭家军的人。扬州那边足足有十万守军,都只敢缩在城里被动挨打,不敢出城和张士诚野战,皇帝要自己过去支援,这和让自己去送死有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