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雷雨交加,到天明了,才堪堪停住。
皇宫中,正值早朝时分,一人端坐在王座之上,黑色的衮服、头顶的王冠,以及腰间以珠宝金玉装饰的佩剑,无不彰显此人的尊贵地位。然而,从紧皱的眉头,以及手中被翻来倒去的竹简,不难看出,此人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
“丞相来了没有?”
“回陛下,丞相病了……”
“病了?哼,现在才病,迟了!今日众臣都在,是该议一议咱们的曹丞相了!”
说话未毕,左班中转出一人,奏道:“陛下,丞相两朝老臣,国之栋梁。先王在位时曾领兵击退汉军来犯,为我楚国保住了武原、琅琊、郯城,稳固了我楚国北方边界,汉军自此之后不敢南下彭城,丞相可谓居功至伟。此次出兵,在丞相的谋划下,我军势如破竹,直捣汉国都城之下,杀得汉军将士尽皆胆寒。可惜不知何种原因,我军主将突然被阵前斩杀,最终功亏一篑。这样算起来,丞相纵然有过,但此次出兵,大涨我楚军士气,足以功过相抵!臣在进宫之前,也听得市井之中的只言片语,大多数人虽然对我军兵败感到惋惜,但是更多的是希望楚国再度振发。军营之前,挤满了希冀为国立功的勇士,即便是耕稼的蔷夫,也有厉兵秣马之举。可以说,此次兵败,并没有使楚国奔溃,反而将人心士气凝为一体,此为我楚国兴盛之基,我大楚将来必能击败汉国,一统天下。我王之功业,定能流芳百世,光照万古千秋!”
楚王瞥了一眼,说话的是新晋兵部侍郎江彦昌。此人经曹满一手提拔,短短两年,从一个贡生一跃成为朝中四品大员,封临淮侯。此次出军伐汉,曹满又担保其为中军转运使,一体负责大军粮草转运器械供给。不过,此人虽攀附曹满,但能力却十分出众。先王在位时,连年征战,楚国军制十分混乱,朝廷虽然有统一调度之权,但实际的军事统治权在各地有实力的藩臣手中。先王能征善战,在军中威望极高,故而在位之时这种弊端还没有显示出来,但是四年前先王崩逝之后,各地凭借着手中的军力,开始和中央分庭抗礼。甚至有人扶持先王孽子,起兵谋反!所赖当时曹满凭借之前在北方打下的根基,率领边防军回京勤王,这才保住了现在的王位。叛乱平定之后,曹满开始着手削夺各地的兵权。此时的江彦昌还是一介白身,感楚国之危亡迫近,因而直接当街上书给丞相曹满。痛斥地方军阀强取豪夺,自立门户,不服从朝廷调度,请求朝廷必须立即开始整饬,不然楚国之乱只在几载之间。而后又给出了建议,说白了也就八个字,软硬兼用,由北而南!
地方藩臣再怎么闹分家,实质上也就是占着手里的兵权要权位罢了。真正想扯旗造反的不是没有,但是他们都没有那个胆子。枪打出头鸟,这个道理他们比谁都明白。虽然楚廷力量看似弱小,但先王余威尚在,而且毕竟是实打实的正统。起兵造反,在道义上就站不住脚跟。他们希冀的,就是有人傻不拉几出来挑梁子,他们好浑水摸鱼。而不管胜败,他们都能从中得到好处。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是不可能铁板一块的,正好给了朝廷分而化之的机会。
当时的楚廷实际掌握的只有彭城本部和北部的琅琊郡。东边的东海郡、曲阳郡,南边的下邳郡和广陵郡都掌握在军阀手中,其中下邳郡的李康势力最大,麾下十万虎狼之众,本人更是世家出生,曾追随老楚王东征西战,最是骁勇善战,官封骠骑大将军,城阳侯,食邑五千户!此次发难,他也是急先锋,不知从哪找来一个娃娃,姓项名冲,自称是先王遗嗣。且大肆宣扬老楚王病重之时,曾秘密召见李康,托孤于他,希望他辅佐项冲,重振楚国霸业!
李康也联合了广陵的庞既,东海的何绾,希望他们顺天应命,与自己合兵一处,冲进彭城,杀死现在的楚王,平分天下!庞、何二人自然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他们明面上认同李康,尊李康为首,暗地里却又和楚廷眉来眼去,暗表忠心。
江彦昌拿捏准了各地藩臣的这种心理,于是建议曹满和庞既、何绾等人虚与委蛇,官职、爵位等虚的东西,不妨就大方一些,该给就给。与此同时,抽出大部分精力,解决威胁最大的李康。而且,李康虽然声势浩大,但内部也并不是就是铁板一块,很多人其实是被裹挟造反的。只要有了这一部分人的反正,便可摧枯拉朽,小小的李康怎能抵挡。
江彦昌的谋划很深远,他其实根本不把眼前李康的反叛当做巨大的威胁,相反,他认为这是解决先王时期各地藩臣割据问题的良机。只要彻底击败李康,到时候南方大半就会回到朝廷手中,楚廷威望大涨,再采取拉一个打一个的手段,有望在十年之内结束藩臣割据的局面。
果然,事情走向和江彦昌预料的丝毫不差。李康挥军北上时,楚廷不惜以空间换时间,将彭城以南大片土地丢给李康,大军收缩在吕、梧一线,倚靠坚城消磨李康军的锐气。而广陵的庞既,东海的何绾也仅仅是出兵做了一个呼应,根本没有什么实际的举动。不到三个月,李康军粮耗尽,军心不稳,内部不满之人趁势而起。可怜李康也算一代名将,最终在乱军从中被踏为一摊烂泥。
再之后,楚廷软硬兼施,夺了庞既的兵权,而何绾最终无奈主动请辞,这才保住了风烛残年之时,能享受到一箪食,一壶浆。自此,地方大权终于回到了楚王的手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才真正的名副其实。
说来,江彦昌在这中间是有莫大的功劳的,而且此人行事颇为干练,为官不失清廉,确实是难得的臣子。也正因此,当初曹满提拔他时自己才没有反对,还顺便封了他一个临淮侯。
然而,再好的臣子如果不懂君王的心思,非要和君王拧着来,那可就是找死了。
还没等楚王说话,右班中又转出一员:“江侍郎之言,老臣断难苟同!所谓有功于前,不为损刑,有善于前,不为亏法。曹丞相有功于本朝,确为事实,但居高官,领厚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王以此酬功,总不至于亏欠了曹丞相。而此次,我大楚二十万大军横死沙场,汉军又逼近边境,说是危急存亡之秋也一点不过分。而曹丞相力促出兵,带兵将领又都是丞相推荐,现在败军辱国,怎么可以凭借前功来赎现错呢?陛下,臣闻人君之道,最难便在于用人,而用人之道,最难又在于赏罚分明。有功不赏,便会失去人心,有过不惩,便会失去威望。老臣奏言,曹丞相败军辱国,危及社稷,应下有司验明其罪,明诏天下,以彰陛下雷霆之威,秋毫之明!”
说话的是老太师习符。他是名副其实的三朝老臣,先王在位时他是尚书令,辅佐先王处理天下大事,劳苦功高,可谓是定国柱石。不过,先王后期宠信曹满,将大部分军国大权都交给了他,习符倍受冷落。不过他并不以为意,依旧勤于职事,后来日渐年高,精力不济,屡屡要求辞官,退位让贤,也好回家养老,先王不肯,进习符为太师,让他不再操劳国事,一月一朝即可。
此次楚军大败,举国震惊,习符不顾自身老迈,执意上朝奏言,如此风骨,连楚王也不禁动容。
“老太师得享高年,真乃楚国之福。不料又以国务相烦,本王心中不忍!”
“陛下何出此言,老臣生为楚国之臣,死为楚国之鬼。国家兴亡之际,安得以年老为辞乎!老臣荷国重恩,不能以身御敌于沙场,本已惭愧至极,何劳陛下下问!”
“老太师风骨鲠正,来人,赐座!”
“列为臣工,老太师有句话说的很好,有功于前,不为损刑,有善于前,不为亏法!如若人人皆以为凭借旧日功勋,便可为所欲为,便可假公济私,便可卖国求荣,则国将不国,大好河山,迟早会沦落到他人手中。楚国存,高官厚禄以待诸位,楚国亡,诸位又有何容身之地呢?”
群臣俯首:“陛下圣明!”
楚王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丞相之功,举国皆知,然而朕不能因之而罔顾国法,以致善恶不辨,是非不分,若因此而危及社稷,孤王之罪万死莫赎。如今丞相因军败而致大病不起,孤王若此时审问于他,未免不近人情,寒了臣工的心。”
群臣面面相觑,却无人出声。楚王见状,也不再拖延:“中书下诏:唯丞相曹满,首议伐汉,用人不当,以致士卒殒命,国威坠地。本应依国法重惩,然一者丞相满于楚国功多,二者败军之后,丞相愤恨以致重病不起,孤王心甚怜之。即着丞相满居家养病,其余一应杂务暂由尚书省代执!”
“陛下圣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