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依旧乌云密布,滂沱的暴雨不断冲刷着庭院里每一个角落,石砖上的血迹逐渐褪去,浮现出原本的青色光泽,所有的一切开始恢复成最初的模样。
一袭红衣的李慎之跪拜在灵堂前,散落的长发将脸颊两侧的伤痕尽数掩盖,除了嘴角残留的一抹猩红之外,再难看出任何伤势。
看着身前的衣冠冢,李慎之悲伤的眼神中透露出一抹追忆往昔的光彩,他多么期望少女未曾参与那次悲壮的押送任务,又是多么后悔答应少女陪他一起加入玄京府,当时要是坚持让少女留在镖局,此番劫难也就不会发生在她身上,也就不会造成现在的这个局面。
无尽的悔意令跪在地上的少年潸然泪下,他痛恨自己没有能力护住心爱之人,后悔自己为何没有坚持自己的看法,后悔自己为何没有能力阻止这一切。
少年撑着力竭的身躯站了起来,当他想要迈步走向灵位时,却发现自己的双脚仿佛是被挂上了千斤锁链,一步都难以挪动。
少年见状只能紧咬牙关,拼尽全力向前挪动,鲜血顺着红衣落下,渐渐在行过之处留下了两道血色痕迹,令人感到凄凄惨惨切切。
灵位之前,少年焚香祭拜,灰白的香烟随风摆动,宛若少女翩翩起舞时舞动的水袖,唯美至极。
少年将颤抖的双手缓缓的伸向灵位,指尖接触的瞬间,冰冷的触感化作利刃,以极慢的速度刺入少年的心口,耳畔再次回荡起少女莺舌百啭般的声音。
“慎之哥哥,父亲又在找人给我说媒了。”少女一边说着,目光一边偷偷的看向少年。
闻言,少年的眼中不禁流露出愧疚之色,二人自小相识,他也十分珍爱眼前的佳人,但自从父母去世之后,便一直压抑着心中的情感,想要在光复门楣之日迎娶少女,“那···那你······”
看着少年扭捏的样子,少女伸手牵住对方,小嘴一撅,用命令的口吻说道:“我不管,明年,明年等你升捕头了就娶我过门。”
空荡荡的灵堂内,白色的绢布随风飘荡,灵位前的红衣少年泪如泉涌,心中对少女的亏欠令他止不住的抽泣,无比期望时间回溯到约定之日,甚至是初见之时。
答应她,可以成就一段良缘。
不见她,可以免受离别之苦。
这时一只手搭在了少年的肩膀上,肤白胜雪,指若玉葱,少年刚看一眼便知道玉手的主人是谁。
他连忙转身,映入眼帘的是那个令他朝思暮想的面容。
一时间少年愣住了,他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的,她真的回来了。
少女面容清秀、眉如墨画,肤色如同冰冷无暇的白玉,清澈如水的眼眸中透着一抹女子少有的刚强,身着一袭白娟制成的霞帔,三千青丝用凤簪轻轻挽起,宛若初临凡尘的月宫仙女,冰清玉洁、倾国倾城。
少年感受着脸颊传回的温存,眼含热泪,声音颤抖的说道:“你···你真的回来了?”
少女微微一笑,眼中饱含爱意与不舍,轻声说道:“我说过,我要做你的妻子。”
闻言,少年激动的将少女搂入怀中,大声的哭诉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就知道。”
二人相拥之际,白色的霞帔开始自胸口与衣袖处飞速变红,如鲜血般浓烈的色彩将霞帔重新妆点。
当少年再次看向少女时,少女口若朱丹,白皙的面颊染上一抹嫣红,宛若即将出嫁的大家闺秀,令人驻足痴望。
红妆霞帔虚梦散,寒雨冷月照灵台。
······
“安如···安如!”
李慎之哭喊着从床榻上猛然撑起身子,右手探向虚空,仿佛是想要抓住什么似的。
当周围的景象映入眼帘后,李慎之的意识这才逐渐变的清晰,接着一股极尽虚脱的感觉蔓延至全身,左手一软,再次倒在床上。
屋外早已雨过天晴,在记忆逐渐恢复后,少年终于明白,刚刚见到场景只是黄粱一梦,她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回过神来,李慎之小心查看了一下自己的伤势,之前的血色红衣已被退去,浑身上下被缠满了绷带,虽然伤口依旧有些隐隐作痛,但是在运转体内几近干涸的源气时,还是可以察觉到伤势正在以一种极慢的速度持续恢复,想来必定是冯家人为他服用了伤药。
这时房间的木门突然被推开,冯海川与冯昊先后走了进来,李慎之见状连忙拼尽全力想要直起身子,却因内息太过虚弱,一时间难以如愿。
冯昊见状连忙开口说道:“李小弟不必起身,你现在体内源气近乎干涸,你应该也知道这是爆源丹的副作用。”
李慎之心里自然清楚这些,但还是坚持要直起身子。
冯昊对此也不再多言,走近后伸手将其扶起,他明白眼前这个略带书生气的少年想要做什么。
看着站在自己身前面含怒气的冯海川,李慎之无比自责的低下头,小声说道:“冯伯伯,是我没有保护好安如,对不起。”
冯海川并未第一时间接受少年的道歉,而是双目凝视对方,声音沉重且平缓的说道:“老夫要知道所有细节。”
由于天工阁出手干预,冯海川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女儿身死的真相,眼前的少年又是唯一的幸存者,不论对方与女儿是何种关系,此时经历了丧女之痛的冯海川只想知道,那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对此李慎之并未有任何犹豫,将那晚发生的一切,包括冯安如因何而死,自己为何逃脱,还有之后在大玄城内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冯海川。
当冯海川听完了这段曲折离奇的经历后,双目微沉,整个人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见此情形李慎之也没有再说什么,他与冯安如自小相识,在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后,便相互喜欢上了对方,在旁人的眼中成为了世人常说的青梅竹马,哪怕李家之后发生意外,二人之间的感情也从未改变过。
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二人逐渐来到谈婚论嫁的年纪,李慎之却因为家境没落,迟迟未曾开口,他的想法是先光复门楣,再用八抬大轿将冯安如娶进门。
为此,李慎之选择加入玄京府,开始了自己的复兴计划。
冯安如对此没有反对,反而不顾家人的阻挠,跟随李慎之一起进入了玄京府,并时常执行押运的苦差。
生活原本还算平静,直到前几日悲剧发生。
沉思片刻后,得知了事情原委的冯海川再次看向少年,只是这次的眼神中少了一些怒气,多了一些怜悯,他是以除暴安良名声江湖,三观还是极正的,心里明白在此次事件中,少年已然尽了最大努力,能活下来也算是对方的造化。
“你决定要继续查下去吗?”冯海川平静的问道。
李慎之坚定的点了点,道:“不死不休。”
“好!”这番回答令冯海川十分满意,随后将雀羽刀交到了李慎之手上,“这是安儿生前最喜欢的刀,今天我将它交于你,老夫要你答应,日后查明真相之时,要用这把刀手刃凶手,祭奠安儿的在天之灵。”
李慎之双手接过雀羽刀,随后将刀举过头顶,认真的发誓道:“今日,我李慎之对李家先祖起誓,他日若查出真凶,无论对方是谁,必将用雀羽刀将其手刃,祭典所有枉死的英灵。”
话音刚落,李慎之的瞳孔深处突然闪过一道极淡的绿光,转瞬即逝。
之后冯海川留下了几枚灵石,让李慎之用来恢复源气便离开。
直到下午申时,李慎之才起身离开冯家,离开前他还去拜见了冯母,谢罪过后又在灵堂前为冯安如上了三炷香。
在此之后,李慎之以玄京府的名义去另外几家探望,并将之前收到的金叶子作为赙赠交于对方。
期间最令李慎之动容的是陈家,陈铜舟的父亲虽对儿子的离去感到悲伤,但却为儿子为国捐躯的大义感到自豪。
而最凄凉的应该就是石老头家了,石老头的两个儿子都在北境参军,妻子张氏也在多年前过世。
当李慎之来到石老头家的后院时,见到院中立着一块早已刻好的墓碑,石老头的名字赫然就在上面,只是去世的时间却是在三十年前。
李慎之不解其中原由,好奇的走到石碑后面,发现上面刻了一段话。
“立碑处,南门外,百花林,十三墓连葬。”
看到十三墓连葬,李慎之仿佛想起了什么,随后默默的背起石碑,走出了石家小院。
酉时四刻,李慎之身背石碑自南门而出来到百花林,入林片刻便看到一处栽满六月雪的小院。
小院门前坐着一位年事已高抽着旱烟的盲眼老人,听到有脚步声靠近,老人声音沙哑的问道:“谁呀?”
李慎之背着石碑来到近前,恭敬的说道:“为石北折送葬之人。”
盲眼老人沉默片刻,吐出一口烟圈,小声询问:“他是怎么走的。”
李慎之回道:“为搭救同伴,英勇就义。”
闻言,盲眼老人的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抬手指了指白色花海中的十二块墓碑,道:“右边第三个是为他留的,小伙子,把碑立在那儿吧。”
李慎之点了点头,谢过老者后,将石老头的墓碑立在右边第三个空出来的位置,随后目光一扫,发现另外十二块墓碑主人的离世时间竟都相同,心中不免回忆起石老头醉酒时经常说的话。
“小李子,我跟你说,其实三十年前我就已经死了,可是他们看我年纪最小,非要舍命留下断后,唉······”
石老头每次说到这里便停下了,没有人知道三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谁断后救下了石老头。
李慎之将石老头最后抛向自己的酒葫芦取出,拧开瓶塞,将醇香的美酒顺着墓碑淋下,“石老头谢谢你,我一定会为你们报仇的,一路走好。”
当李慎之拜别盲眼老人离开小院后,老人拿起木棍,缓步走到石老头的墓碑前,鼻子闻了闻,笑着说道:“石老弟,没想到会是你走在我前面了,唉!”
落日的余晖洒在寂静的小院里,往日同行的十三位挚友,终于在此刻再次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