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院。
屋外夜色渐浓,风雪交加,屋内香暖氤氲。
怜月与晴雯在那里给李瑜收拾行囊。
李瑜见她俩包了好几个布囊,笑道:“简单地收拾几件换洗衣服便是,你们这样杂七杂八地装了许多,也不方便拿放。”
怜月撅着嘴,手里片刻不歇,说道:“爷觉着不方便拿,叫范二哥都一并背着抱着。
这边几套冬天的衣服,这边几套春天穿的,另外披风斗篷,哪样不需要带的?
这边几双鞋,冬天穿的靴子,春夏穿的轻薄一些的,总得都带上吧?
外面固然是能买到的,只是总比不得自家做的贴身舒服。
别家的少爷出趟远门,都要好几辆车拉行李,怎么爷出门,这么点就嫌多了?”
李瑜听了,哑口无言,见她每个包裹都分门别类地放好了,穿戴佩饰、书卷简册、银两干粮等都准备得极为细致。
心中不由得欣慰感动,暗道离了怜月,万事自己操心,恐怕要劳累不少。
李瑜柔声说道:“我如今身子长得快,这一去,恐怕过一二月又长高了,穿着便都不合身了。
不若只带冬春穿的袍子,待开春了写信回来,说明尺寸,你们再与我做夏秋穿的衣服,如何?
神京与扬州虽远,乘船顺运河往返,左右不过半月。你们如今学字也有段日子了,一两月写封信来,或寄些衣物,或多告诉我些神京城内的新闻,也叫我不那么无趣。”
晴雯笑道:“若是能往传些书信,倒能解怜月妹妹的相思之苦呢。”
怜月羞红了脸,两女便闹做一团。
李瑜好不容易才将她们分开,说道:“晚些再闹,待我走了,你们便是将屋子拆了,也没人拦你们。临走前,我有些话要交代。
一是南边永宁坊通平街上的秦府,如今我同可卿定下婚约,将来若有事,你们大可去那里寻人。
二则宁府中人,莫去结交招惹,便是荣府之中,除了老太太院里,其余人家,也少去走动。
家里若生事端,由郝伯管事,你们务必听话。”
怜月和晴雯见他一脸严肃,倒像是有什么事发生一样,也都停下打闹,专心听他讲话。
晴雯问道:“听爷的语气,倒像是有什么祸事一般……”
怜月拍了她一下,啐道:“哪里有什么祸事,说这些浑话!”
李瑜安抚二人道:“不过未雨绸缪罢了,离家千里,难免顾及不到,便做些预备,以防不时之需。你们也不要多心,把家里看顾好了便可。”
三人话说不久,收拾东西至夜深,困意席卷,洗漱过后,各自睡了。
宁国府内。
风雪飞舞,纷纷扬扬,落在一院的寒梅身上,都染成了梨色。
正堂。
贾珍满脸阴沉,坐在首位,尤氏在一旁,神色凄婉。
贾蓉在堂中躬立,脸色也是青白交加的难看。
却听尤氏轻柔的声音传来。
“老爷,已将府里上下的丫鬟婆子、小厮杂役都聚拢了下过命令了,叫紧封口,不得造次胡吣,若敢乱扯,尽都杖毙……”
贾珍闷哼了两声,方点了点头。
贾蓉在堂下不忿,嘟囔道:“这李瑜忒不是东西,承着我贾家的情,却反过来一点情面不留。
依我看,是个反骨的,往后定然是要坏我贾家的基业!”
尤氏小声道:“人家毕竟是留了情面的,好歹也顶了触怒陛下的风险,如此咒骂别人,终究不好……”
贾珍睨了她一眼,恨道:“怎么你反倒帮外人说起话来了?见他逞了一番威风,也瞧上人了不是!”
尤氏听贾珍如此说了,气得满脸通红,颤巍巍地起身,急道:“老爷哪里这般糟践我的名声?
今儿个你倒自顾着高乐去了,也不曾想过家里什么情景?
我一个妇道人家,屈膝卑躬地赔礼说好话,也没了脸面的,现下听了你的话,倒不如扯一根白绫吊死了好!”
说罢,转身过去哽咽抽泣起来。
贾珍听得心烦,沉默不语。贾蓉反劝道:
“太太到底是被那小子吓住了,只是不知他的黑心。他哪里是个良善的好人?
儿子头个都打听清楚了,除夕那晚的女子是工部营缮郎秦业家的,恰在前几日同李瑜订亲的那个。
恐怕早就存了坏心,要给儿子下套的!
也不知我宁府同他无冤无仇的,为何要来害我?近来倒被他闹得不安宁!
老爷太太试想,那日怎的偏巧是李瑜的相好在那里?又偏巧情急的当儿那李瑜就来了?
再细想一想,恐怕传我丑事的,也有那李瑜一份!不然怎就叫皇帝老子知道了?偏巧了又是他李瑜来传圣谕?
这世上哪里来这么多可巧的事儿?恐怕是进了谗言,要害我父子二人!真是狼心恶毒,其心可诛啊!贼子,真真的贼子!”
贾珍听毕,脸色阴沉,急道:“如此说来,果真是有计划地害人!仗着老太太宠爱,旁人不敢轻惹的,以往年纪小,竟看不出来是个狠毒的种儿!”
尤氏倒三分清醒,心想这李瑜又如何能料到除夕那晚贾蓉会去的?若说是往后有意报复,兴许是属实,只是这一切源头,不全因贾蓉作恶么!
尤氏听着这父子两人的言语,便知其早恨上了李瑜,如今是不肯罢休的了。
贾珍眼神阴寒,青筋鼓起,如一头恶兽蛰伏。
却听他低声说道:“李瑜小儿害我宁府鸡犬不宁,为人耻笑,行绝根灭族的狠事,定然不与他罢休的!
如今帝心不悦,惩戒我们父子,且先任他再猖狂些时日!”
说罢,拽过一旁案几上的绢布,扯开来看。
“我教子无方?那没爹娘的孤种便是好的么!
蓉哥儿这几日且将悔过书写了,我呈表上书皇帝,先低头服软认个错。”
贾蓉慌慌张张地回道:“老爷,如此一来,儿子的名声可就毁了!我宁府还有何颜面在神京立足啊!”
贾珍喊道:“那有何法子!莫非叫我不遵圣谕么?非是你让人拿了把柄,能到如今的地步?你这蠢笨的样子,早晚叫人害死!
如今名声是保不住了,先避避风头,若要复仇,还待从长计议。
那李瑜如今圣眷正隆,不多久便要南下,待其走了,留下个未婚的相好,略施展些手段,叫她失了节行。
届时传扬他的家丑,为天下人耻笑,即便是皇帝看中他,看他还能有颜面混迹朝堂?
既然要叫我宁府名声尽丧,也让他当了头戴绿帽的乌龟王八,尝尝身败名裂的滋味儿!”
贾蓉先听着要写悔过书,眉头紧锁,神情恹恹,后听了贾珍说要报复李瑜的事,又激动不已,暗戳戳地高兴。
只是又听贾蓉忧道:“老爷,这秦家小姐是西府上老太太保的媒,我们如何动得?
倘或有了动作,叫老太太知晓了,又该如何是好?”
贾珍嗤笑道:“老太太在西府不出的,只要小心谨慎些不叫她知道。凭我们的手段,叫那小娘子弃约悔婚,甘心从了你我,又有何难的?
届时事成,即便叫老太太知晓了,一脉同宗的,莫非真要为了那李瑜,反要同我不罢休么?
毕竟不是一家的人,自然分得清个亲疏来。”
贾蓉恍然,恭维道:“是了,凭老爷的本事,使些计谋,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一旁贾珍戾气十足,面含奸笑,自顾畅想,仿佛浑身有了复仇的快意来。
尤氏在一旁听了,暗暗心惊,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积善之家,哪里有这样腌臜龌龊的心思?
她觉着这个丈夫必定要坏事,届时宁国府,恐怕真要有灭顶之灾了!
尤氏思绪翻飞,想要开口劝阻,只是却不知如何开口。
眼见贾珍那通红的双眼,狰狞的笑容,这会哪里肯听她的?
有心规劝,只是她本身便是懦弱依附的陪衬,虽有着宁府女主的身份,却也决定不了丈夫的意思。
以往顺从惯了,终究难以生出反抗的念头。
尤氏默叹一口气,起身行过礼告退了。
她走出正堂,折身往后院走,步至院口,看那边穿堂的游廊灯火明亮,却隐隐传来一阵骚动。
尤氏皱了眉头,携着银蝶和炒豆走了过去。
只见那里一群小厮围着,中间躺了一个粗汉,一阵酒熏的臭味,自顾在那里囔叫。
尤氏忙叫过人来问是何事,一个小厮过来道是焦大吃醉了酒,现在这里撒疯。
原来这人是焦大,从小跟太爷们出过几回兵,从死人堆里救过宁国府太爷贾代化,喂他吃喝,自己却忍饥挨渴,鞍前马后。
后来得了贾代化的赏,凭着救主的功劳情分,在宁府里也无人敢随意招惹他。
如今老了,脾气更是古怪,整日里酗酒,吃醉了便要骂人。
今日府上接了圣谕,那些小厮们都在议论,这焦大自然也听说了。
于是便气得在那里嚼舌骂人,背后说贾珍父子的不是。
及后面尤氏接了贾母的命,在宁府下了封口令,那焦大更是不满,便找地方吃酒去了。
不料吃醉了回来,在府里面撒疯地破口大骂起来,众人劝阻,反也被他踢骂。
因他年纪大了,又是个酒鬼,也无人拦得住他,恰好尤氏路过,方见了这事。
尤氏早知这焦大的脾性古怪,平日里也没什么法子,今次遇见,也是无奈。
却见焦大在地上翻过身子,侧撑着地上的积雪,也不嫌冷,闭着眼睛怒骂。
“这便是老太爷的种儿吗,当真白生养的不肖子孙!以往里戏酒弄妓的,不叫人知道,哪里有瞒得过我焦大的?
如今更是长了本事,倒敢和皇帝老子冲鼻子上脸了!那些个荣华富贵,祖宗攒下的偌大基业,就要叫这些个蠢货败坏了!
便是死了,也没脸面敢去见他们祖宗!”
尤氏听他叫得大声,生怕引了贾珍过来,乃斥道:“我先怎么说的,便叫不许再议今儿的事,如何还敢在这里满嘴胡言!
凭你有什么怨言,也只烂在肚子里面,怎么敢碎嘴说起主子的事来!
左右不打发了你,不过因你以往有过些功德,我们这样的人家也不平白赶了功臣出去。哪知越发放肆起来!
再敢在这里撒泼打滚,造些浑话,便按先前说的,统统杖毙!”
一旁的小厮丫鬟媳妇们听了,见这一向温柔少语的奶奶动了真火,都噤声缩站在一旁。
哪想着焦大全不怕的,嗤笑一声,嚷道:
“真当我焦大爷是吓大的么?以往死人堆里出来的,什么不曾见过?
今儿个休要在我这里拿大,莫说你是府上的女主子,便是叫正经的大爷来了,也不敢挺腰子和我乱充主子的架势!
不是我焦大,哪里挣得这么个家业来?
祖宗白生养的小畜生,蓄妓争娼,狎养娈童,淫乱聚赌的,一个个酒色罐子里爬出来,没见得人的!
这上上下下,哪里有我不知道的……”
尤氏听他说得愈发不堪,花颜失色,忙喝了几个小子把他按住打嘴。
这些小厮早吓了魂魄,如今听了尤氏的话,忙上去缚手掌嘴。
焦大左摇右晃地挣扎喊叫,只是挣脱不了,被制住在地。
此时赖升也急忙地跑了来,尤氏命他抬了屋子里关起来,把嘴封了,手脚绑了,先醒过他的酒,待分得清东南西北,不再乱说话了方可放出,往后不准再给酒吃。
赖升唯唯应了,怒视焦大,招呼几个小子按尤氏的话做,押到柴屋里关起来。
尤氏叫众人散了,银蝶和炒豆过来打伞,往后院回去。
尤氏在廊下看着漫天的飞雪,眼前琉璃世界,一阵恍惚,小声默念道:
“去贪喜舍增福慧,离嗔放生保安康……”